世家之人将家族利益看得极重,眼下的形势,只能舍己。
此时的太极殿上,魏帝宣道:“拟旨,徐州刺史谢义贪墨公款,教子不慎至滥杀无辜,但念其揭发卢源有功,免其死罪,处以流行。老夫妇之子予以厚葬,拨一百两银抚恤家眷。”
这档口,他又望了眼度支尚书卢裔。
而后却悄然移回目光,接着道:“吏部尚书卢源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密谋刺杀朝廷命官,处腰斩!其单支一脉男丁发配伊吾,女眷为奴!卢源所供其他州郡党羽,小裴卿汇齐行文之后,回报给朕!”
“臣遵旨!”
“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臣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位御史。
他手捧文书,在阶下一跪,“臣御史台侍御史陈绰,具本弹劾度支尚书卢裔伙同都水台贪墨河堤修筑款,并伙同吏部尚书卢源贪墨今夏徐州赈灾粮款,致使河堤坍塌溃决,淹没数万名百姓和千亩粮田,却与徐州官员沆瀣一气,隐瞒不报……”
“住口!”卢裔瞪起外凸的金鱼眼,指着陈绰斥道,“你不要以为头顶察谏百官之责,就可以无凭无据闻风奏事!”
陈绰将手中文书呈给魏帝,“陛下,此乃谢义亲笔供述。徐州临江偏南,连年季夏遭水患。前年,朝廷拨款四十万两固堤修坝,可七月依旧水患成灾,为此,又拨放五十万赈灾粮款;至前年秋,都水台称要修改固堤方案,度支又拨去三十万两,换来的竟是今年河堤溃决。下官倒要问问,这固堤的七十万两银钱究竟去了哪里!”
魏帝垂着威目,盯着那份供词良久,抬首向都水使者钱洺问道:“钱爱卿,你如何说?”
钱洺容色淡定:“回陛下,这七十万两当然全数用于固堤修坝,用料、工匠等款项明细,度支均有详录。洪灾乃是天灾,臣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知这灾情轻重,只是尽所能修筑河堤,适度调整方案是工程常见之事,合情合理。陈御史莫要因自己的无知就随意指控他人啊!”
钱洺张口闭口都是度支为证。
陈绰朝卢裔冷笑道:“你与卢源同贪赈灾粮款,后又指使谢义抹平上报明细之行径,乃是谢义亲笔供述,现在就在陛下手中,卢尚书还想抵赖吗?”
代王元瑞忽然插了一嘴:“这谢义怎么不一次吐干净,方才小裴大人呈上的证据里,怎么只有吏部,没有度支呢?”
其实那日,不仅元珩一人发现账簿的蹊跷,这位陈御史也起了疑。三法司官员散去之后,他邀元珩去了城外的湖心亭密谈。
“殿下,卢氏兄弟一向亲厚,他二人手掌朝廷财吏命脉,却贪赃枉法,坏事做尽。臣此前一直暗中调查都水台,钱洺与卢裔过从甚密。据臣派到徐州的监察御史来报,东海郡淮水堤坝溃决,可徐州竟无一人上报朝廷。今夏朝廷拨给徐州赈灾粮款已有三十万两,依照徐州人口来算,若是一文不少全给了百姓,又何至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疫症频发!”
眼前这位年轻的御史言语赤诚,眉间正气令元珩动容,“可你御史台的同僚并不都和你一样……本王今日看到的账簿是被人誊抄过的,应该是将有关卢裔的证据都抹掉了。有人既然敢这么做,那账簿的原本,肯定已经被销毁。”
自元珩复朝之后,他便知晓卢氏与秦王楚王是一党。只是舍卢源,刻意保全卢裔,仅是因为三王和八王并不是一条心么?
他不禁想起裴旸那张气定神闲的脸。
这位小裴大人一向谨慎,怎会明目张胆偏帮一方,说他没看出证据有异,元珩笃然不信,还有那天在一旁附和的狄颢。
此事可能是裴旸或狄颢授意,或者根本就是他二人所为。
陈绰当着元珩的面没再说什么,实则私下赶去审问了谢义,今日就直接将谢义的供述呈到了御前。
此时,太极殿的静默无声中,传来了裴旸的声音:“陛下,谢义如今流放在即,定要提防他随意攀咬,陈御史极有可能被谢义蒙蔽。毕竟,只是谢义一人片面之词,并无有力证据。”他走到陈绰身边,欠身提醒,“陈御史,下次若要弹劾重臣,需提早向本官禀明,不可再如此鲁莽了。”
陈绰愤然瞪着裴旸,哼了声:“若下官提前告知了您,恐怕今日的太极殿就见不到下官了。小裴大人和狄尚书身为一司之首,竟伪造证据,包庇罪臣,执法犯法,罪加一等!”他跪上前,额头触地,言辞恳切,“陛下,吏部和度支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视百姓命如草芥,都是因为背靠的两座大山是秦王殿下和楚王殿下——”
“放肆!”
魏帝一声怒喝,龙案上的香炉“啪”一声被摔的粉碎。
群臣齐跪。
他几乎是从宝座上腾起,死死盯着陈绰,幽幽的语调伴着令人恐惧的压抑:“陈御史是在指责朕教子无方,此案的罪魁祸首是朕吗?”
陈绰凛然抬头,“臣并非此意!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臣只是想请陛下秉公彻查,还千万黎庶公道!”
魏帝的脸浮上怪笑,连五官都变得扭曲:“朕听懂了。是朕,对不起天下人。”
他的脸上不再有怒意,只是沉沉地唤了声,“玄龙内使何在?”
当值的副统领兆北从一旁走来:“末将在!”
“拖出端门,杖毙!”
四位玄龙内使将陈绰架出了太极殿。被拖出去时,陈绰的口中仍然在喊:“倘若不能直谏,还叫什么御史,可笑至极……”
“父皇!”元珩忽然行至最前方,跪地磕头,“求您免陈御史死罪,陈御史今日所为皆是儿臣授意,儿臣甘愿替他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