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把聚精会神在看电视的惠斯特吓了一条:“怎么回事,做恶梦了?”
“不,我也睡不着,你在看什么。”岳江远下床,去洗了把脸,再给自己倒杯水,这才回到床上。他瞥了一眼电视,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多稀奇,居然还放中文片子。”
“装了卫星吧。我也是偶尔转到这个台,你既然醒了,正好来看看……”
“什么?”
惠斯特转头对他一笑:“电影里的男主角和你长得真像。”
岳江远靠在床头,没有接话,只听惠斯特一面看电影,一面说下去:“不过他看上去年轻多了,可能比你还要更高些,就是在镜头前面实在拘束得很。”
“你也能看得出他拘束不拘束,你不是个大夫吗?”
听出岳江远语气中的怀疑,惠斯特就说:“开玩笑,我中学玩了几年戏剧表演,莎士比亚还是能背上几出的。”
岳江远心不在焉地笑道:“那倒是我看轻你了。”
惠斯特继续说:“不过看着他,觉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个年纪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影片里的年轻男人正在浇花,却因为听到楼上传来的琴声而停下动作。天气是那么好,几团云懒洋洋地铺在瓦蓝的天空上,窗台上的吊兰繁茂有致,趁着蓝天的背景,愈发显得生机勃勃。他静静听完那支复杂的练习曲后,重新拿起水壶,愉快地吹起口哨,恰是刚才的曲子。
岳江远一时恍惚,声音不知不觉地轻下去:“哦,你以为会是什么样子。”
“看到有个和你这么像的人在屏幕里,说实话,一下子我很难想象在他这个年纪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那就把电视关了。”
惠斯特诧异地转过头:“你真的想知道我怎么想?”
“你还是继续看吧,看完了一样可以说。”
岳江远再不言语,却也不睡,绷着脸一起看。因为这个缘故,惠斯特反而不那么专心了,看到有趣的情节就评价两句。如此反复数次,岳江远终于不甚耐烦地打断他:“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罗嗦的?”
惠斯特竟然在笑:“我说了,你在我身边的时候看这样的片子,我没办法专心。要是你愿意告诉我十年前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就不说了,关电视也没问题。”
岳江远看他一眼,先是转开目光,落在房间的暗处,片刻才转过头,指着那气氛安静的电影说:“就是那样。”
惠斯特自然不信,却不说破,宛自笑说:“是吗,那我运气不错,只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本来还准备用个一两年的时间慢慢从你嘴里套出来的。”
岳江远假笑了一下:“这样正好,给两方省事了。”
不知不觉中,电影已经由室内景进展到室外,整个基调也就随之开朗一些。惠斯特看着看着,又说:“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也曾经跟过别人。”
岳江远并没有吭声,但是看向惠斯特的那一眼里多少有些好奇。惠斯特就说:“是邻居家的女孩,比我还大一两岁,她每个周末要去上提琴课,就在隔壁的街区。所以就跟了一次。”
“然后呢?”
惠斯特还没说下去,念及往事,先忍不住笑了,然后才轻轻嗓子,说:“她吓坏了,坐在别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大哭。后来我父母还专门带我去对方家道歉。不过从这件事情起,我和她也就认识了。”
“再然后?”
“我们一直保持联系直到我去念寄宿学校,后来听说她父母离婚,她跟她妈妈搬去了别的城市,再没了联系。”
见岳江远听完还是不作声,惠斯特凑过去,还是在笑:“公平起见,你也说一个。”
最初岳江远不为所动:“这又不是买菜,难道还要银货两讫?我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说给你听。”
“那就说个别的。”
“我说了,你要问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看电影就是。”
“我就是随口说一句片子的主角像你,你不会当真了吧。”
岳江远想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说:“那好。不过我们不说这么远,从你认得我那个时候说起。”
惠斯特没料到岳江远会提起这个,半晌之后才搭上话头:“啊,好。”
“当时我去印度,是因为和男朋友分手,需要找个地方调整一下。他是我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一直很顺利,直到他告诉我他要结婚。”岳江远叙述的语气低沉压抑,却平静异常,电视屏幕上传来的光闪得他的面孔乍明还暗,额头上一片巨大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好像曝光在早已被淘汰多年的老式相机的包围圈中。他垂着眼,看不到眼神,但是耷下去的肩和细微变化的面部线条,都在无言地加强着一切暗示。
“你……”
“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我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当时我从来没有留心过自己。很抱歉,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此情此景之下,惠斯特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岳江远的脸,仿佛就此可以抹去他此时的一切表情。但他还是有些困惑:“你还在医院的时候,因为那个女人,我一直以为……”
岳江远依然低着头,平静地说:“那是他妹妹,我们认得很多年。”
此时惠斯特眼前闪过那个东方女人的面容,事隔数年,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颜,却始终记得她惊心动魄又如卸重负的哭泣。他当年就是因为她而看错了岳江远,原来一句话挑明后,竟是如此顺理成章。
就在他凑过去亲吻岳江远的那一刻,惠斯特又莫名想起另外一个场面来:他还记得那是他离职的前一天,他在给病人们做最后一次的例行查房,经过一间病房时,他从窗口看出去,发觉院子里那棵大树下坐了个人,远远看上去,绝非本地人。
随行的护士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抽烟的男人,就说:“本来以为是来探望岳先生的,他又说不是,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等到惠斯特查房完毕,再有意无意往窗外一瞥,树下的人,已经换成了岳江远。
这些往事就像蒙尘已久的绸缎,纵然拂去厚厚的灰尘,织物的光芒依然一时半刻无处可觅。
惠斯特察觉到岳江远双手冰冷,明显的心不在焉,他就停下来,拉开距离,说:“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岳江远脸色发白,平静的面容上透出无可掩藏的倦怠和倔强:“不要。我累了,让我再睡吧。”
说完他勉强笑着靠近,轻吻擦过惠斯特的嘴角:“谢谢你让我说出来,晚安。”
那一晚惠斯特睡得并不好,乱七八糟的梦纷至沓来。他觉得自己中途醒了几次,但是又好像没有,只是从一个梦跌进另一个,然后迷迷糊糊睡到头晕脑胀地醒过来。
他醒来后发觉半边床空了,伸出手,床铺间冷冰冰的。惠斯特并没起身看了究竟,只是翻个身,稍微靠过去一点,埋在被子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