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身死的消息,是在一天之后才传开。
这会儿,重尘缨依然待在芙蓉楼。
急促的脚步声敲进耳朵,他打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宴玦。
那人脸上难得不是一副寡淡情绪:额头冒了汗珠,扎在耳边的发辫晃动又停下,因为一路飞奔而来还有些微喘。在看见重尘缨还活生生地站着,瞬间便松了口气。
死一个还能再凑凑,若再死一个,那就真完蛋了。朱砂是南洲新一代的最强者,不需费心,而眼前这个,刚知道连灵力都没有。虽然也知道人家武修不弱,可相比于灵力,终究还是劣势显著。
似乎没料到宴玦知道杨凌死讯之后,第一件事是来确认自己的安全,重尘缨无端有些心虚,面色一滞,喉咙下意识发起渴来。
“宴将军,什么事儿这么着急?”他作出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半拉着嗓音,把那异样的哑给咽了回去。
等松缓了神经,宴玦这才注意到这人此刻的样子,只松松垮垮穿了件打底的白衫,露出里面筋骨分明的脖颈和半副胸口,月光照白的皮肉上显眼地映出几道红渍干涸的抓痕。
而背后床榻上的被褥里,裹着个柔柔弱弱的小郎君,单看那肩膀上的淤青指痕,就能猜到全身该是多么挂彩凄惨。
“你还挺有闲情”宴玦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冷静音调,并没过多关注,只略微提了一句便偏着脑袋朝向门外歪了歪,“跟我走一趟,现在。”
但重尘缨僵着脚步没动。
他盯了宴玦半晌,才冷不丁冒出句:“我跟男人睡觉,你不觉得恶心?”
宴玦一抬眼,带着些许疑惑:“我跟女人睡觉,你恶心吗?”
重尘缨愣愣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又何须问。”宴玦接了声,也瞟了他一眼。
重尘缨再次怔了神。他恍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的身份不是女帝面首吗
宴玦看到自己和其他人上床,怎么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见他还干愣着不动弹,宴玦微凝了脸色,压低声音催促道:“把衣服穿好,我在楼下等你”
“杨凌已经死了,我不想你也搭进去。”
不想我死吗
重尘缨蓦然一抬头,只觉着所有声音都飘远了,他听见自己吞咽了口水,轻轻“嗯”了一声。
-
两人马不停蹄赶到驿馆的时候,玄甲卫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
杨凌并非死在自己房间,而是顶层的杂室里,他还穿着身寝衣,倚坐在房间角落的衣柜前,旁边便是大敞着的窗户。地面上除了呈溅射状的血迹,并无拖拽痕迹。显然,尸体还未被挪动过。
宴玦凝了视线,面色阴沉。
因为失了支撑,脑袋无力地向右垂下,七窍流血,沿着面部轮廓干涸了轨迹,在下巴处凝聚成痂。
但最异样可怖的,还是那双眼睛:白目怒睁,细细血丝缠绕覆盖,竟是没有黑色瞳孔。
胸口处的衣襟被深红侵染,爆开的血肉混杂着撕裂的布料,甚至还能看见森森白骨。
是明显的贯穿伤。
宴玦神色一凛,在这片血腥之上,似乎还隐隐笼罩着层黑色雾气。
白瞳黑雾
精神再次一紧,宴玦忽得在杨凌跟前蹲下,将手掌伸到了胸前爆开的伤口上,不带丝毫停顿,立刻便向里贴近,几乎马上就要接触到那团黑雾。
本靠在门边看热闹的重尘缨却猛然奔进来抓住了宴玦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宴玦蓦然一顿,手臂也随之悬在了半空。他偏头看向突然出现的人,面无表情。可重尘缨却偏从那张平淡到略显阴沉的脸里看出了几分笃定,没有人开口,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抿了抿嘴唇,手指一松,便将手臂放开了。
宴玦转回脑袋,将手掌再次贴上了那层黑雾。还未等完全接触,便有一层看不见的气体在交接处燃起了点点火星,噼里啪啦嘶嘶作响。等再靠近到完全浸入,竟是直接和皮肉灼烧起了妖冶火焰。霎时间,蓝光和黑雾交汇在一起,点燃、撕咬、膨胀、爆裂,汹涌出了黝青长烟。
他猛一缩回手,掌心上已留下了微红烫伤。
宴玦盯那烫伤凝了几秒,再次看向了重尘缨:“你也看出来了?”
重尘缨抱着手臂,接道:“你也看出来了。”和他不同,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宴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起身回头,望见了候在门外的众人:玄甲卫严阵以待、朱砂肃目而视,唯有负责接待的吏部尚书柳文尚哆哆嗦嗦,还有随行而来的东洲使团哀声哭嚎。
本以为杨凌之死定是妖族为阻止封印所为,可如今看来却万不止如此宴玦半敛着眼皮思忖着,这事儿牵连甚广,为保万一,知道的人得越少越好
片刻,他微仰起下巴,沉声下令:“今日之事宴某必会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各位先行回屋,玄甲卫会加派人手,保证诸位安全。”
“杨大人都已死了,如今你却什么都不说,光叫我们回去什么都不做干等着,这难道就是你们北洲的待客之理吗?”东洲使团内忽然爆出一声高昂异议。
那刺耳的嗓音落在耳朵里,宴玦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只朝人群中的柳文尚招了招手。待柳大人抹着汗快步跑近了,便凑在耳边低声开口:“柳大人,这是你该解决的事情”
柳文尚点头如捣蒜,回头看看叽叽喳喳的使团,又看看冷脸指挥的宴玦,慌忙应声接下了。可他依然不放心,手指拢在袖子里搓个不停,语气颇为担忧:“将军真不需要帮助吗,柳某自知心怯,做不得蛮力活儿,但也愿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