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檀一面等安归换衣裳,一面坐在街边小摊上吃一碗红豆浮元子。
这是吴地上元节令的食物,她也是头一次尝。糯米碾粉滚成的浮元子又软又黏,卧在甜香浓稠的红豆汤中,有些店家还会在汤中撒上干桂花。
浮元子才从锅中捞起来,还有些烫。燕檀一面呼气,一面试图咬破那雪白的小团,正埋头奋战,余光忽而瞥见有一道人影在自己身前站定。
她抬起头来,随即手中瓷匕落入碗中,出清脆的“哐啷”一声响。
六街明月吹笙管,十里香风散绮罗。
而人潮拥挤之中,眼前的美人身穿一袭纯白的衣裙,在月色映衬之下,身姿曼妙非常,又以轻纱覆面,含蓄而神秘,颇引人遐想。
而美人那双潋滟含情的碧眸勾魂夺魄,一头披散的金色长在这上元重重灯影之中更是光华流溢,无比明显地昭示着她的胡人身份,引得路过的男子不由得频频驻足回。
趁燕檀看呆,美人开口问道“阿宴可满意了”
“不满意。”燕檀落泪,悲愤地生吞下一颗滚烫的浮元子,“你比我漂亮。”
安归眯起眼睛,忍不住笑了几声,安抚道“我回楼兰这几年,常常扮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物打探消息,扮得多了,装扮技艺便精进了,比不得阿宴天生丽质。”
他俯下身,伸出手来挠了挠她的下巴,像逗弄小动物般哄道“不若大婚时,我请来最好的妆娘替你上妆,让你一举过我,替你报仇雪恨,如何”
“一言为定”燕檀色眯眯地揽过他的腰,捏着嗓子作一副无赖恶霸腔调,“小美人,眼下先给爷尝尝你唇上口脂,可好”
自吴国的扬州辗转前往秦国的长安,而后又向西域一路游赏嬉闹,安归虽未明言,但暗中加快了赶路的度。
燕檀起初不解其意,在途径盐泽时,还拉着他逗留了几日。
盐泽水域极广,一眼望不到尽头。而此时西域仍是天寒,冰雪尚未消融,盐泽便是一块蔚蓝纯净的冰,像极了这黄沙大漠之中一块鲜少人至的美丽镜面。
白日里她
看着安归在一旁凿冰取鱼,夜里她就靠在他身上,就着身前的火堆取暖。
哪有人会想到,才在战场上大败匈奴、名震中原的楼兰君王,此刻正与她在这世外无人之境相依,亲自动手替她认认真真地剖开鱼腹取内脏、不厌其烦地持着鱼在火上烤上小半个时辰,而后依照她的口味涂好香料,再送到她唇边来。
燕檀望着头顶的星河夜幕,忍不住想,若是当时父皇没有把她送来和亲,她此刻会是怎样的光景。
也许父皇会在金京中为她寻一个驸马,他们可能也会恩爱,也可能不会。但无论如此,终她一生,都会在方寸之大的内宅中度过。
她不会有机会亲眼得见金戈铁马、大漠落日,还有远国异域的奇珍异宝、风土民俗,也不会有机会为无数赵国子民筹谋斡旋、身披戎装。
那样的深宅妇人燕檀曾亲眼见过太多太多,每日要面对的只会是女人间无休止的算计与争斗,谋求的是丈夫的怜爱、是家宅之权、是金银绸缎,并最终被这些琐碎的算计和争斗磋磨得面目全非,庸碌一生。
“安归。”她忽然开口,脸颊在他颈间蹭了蹭,“多谢。”
“不必同我这样客气。”狐狸弯弯唇,“香料选得很合你口味”
燕檀失笑“不是谢你的烤鱼,是谢你带我经历这些,看过这些开阔景色。当然,也要谢我自己。”
安归怔愣。
燕檀继续道“唔,不知我想得对不对,先说与你听听。我从前过得混沌,从未想过这些。但与你一起之后才慢慢知晓,一个人最厉害也最值得骄傲之处不是同身边人斗得赢,而是同既定的命数、甚至同既定的国运斗得赢。男子如此,女子亦是如此。最厉害的人不屑于碾压蝼蚁,而是自身为天地的蝼蚁,却敢于同不可抗争之事抗争。”
他们进大漠之前随身带了甜酒,燕檀一面吃烤鱼一面喝了些,也许是酒意上头,后来她只记得自己靠在安归身上,指着满天星河晕乎乎地说“安归,你看这些星星,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亦是如此,可千百年后我们在哪”
又过了五日,燕檀和安归回到扜泥城时,是毕娑携众臣前来迎接的。不知是否是燕檀错觉,他在看到燕檀安然无恙时,有些惊异,但随即松了口气。
前来围观的楼兰百姓挤满了通向王宫的长街两侧。传说中,年轻的国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他所宠爱的王后亦是智勇双全。
两人此番破敌为楼兰斩获了大量牲畜和财物,极得民心,百姓都想一睹国王与王后的风采。
一身戎装的士兵守在长街两侧,将百姓隔绝开,燕檀骑马跟在安归身后,笑眯眯地同两旁欢呼的百姓打招呼。
胡人天性热情外放,对于喜爱的表达全不似中原人那般含蓄,待一行人行至王宫大门时,燕檀身上已经快被鲜花的花瓣洒满了。
“楼兰百姓很喜欢你。”毕娑唤侍女来替她整理衣装,肯定地对燕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