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高台之上,一条白沙细石小道将平坦的台面分开。从台阶处望去,正北是一清幽高阁,占了高台上三成的台面,余下的七成,正是松木铺就的平实空地。
空地上有一件流水茶案。茶案做的逼真自然,案上凹陷处蜿蜒曲折、流水潺潺,真如河道一般;水中又摆有二尺高的小假山,山上栽着一丛细嫩的翠竹。
翠竹歪斜,阳光洒落,竹影疏疏。
这里布置虽简单,但依旧可以从零碎处看出此地的华贵美丽。
闻青轻平日跟随许兼在小月城中见到的,是逼仄狭小的无病馆,是一块雨布就能搭起来的窝棚,是黄土扬尘的土路,素日里接触这些,因而觉得小月城一方十足穷困贫瘠的土壤。
今日来到这里,才知道城中有这样精致华美的茶庄,庄中有这样清幽典雅的高台,此地之华美,或不下于太子殿下的行宫。
只一座小城,城南城北,天壤之别。
小月城中这些高门显要、士族门阀,好生会享受。
难怪阿兄不喜欢给这种人治病,他们才不会缺大夫。
闻青轻冷哼一声,哼完在茶案前坐下,捧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茶味清鲜,苦而回甘,和无病馆中的白水味道很不一样,一时间心情复杂,慢吞吞把玉盏放下。
江醒行至案前,见她纠结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揉揉自己的脸,少顷抬起头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
江醒垂眸对上她的目光,听见她软绵绵的声音,“殿下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呀。”
江醒跟不上她的思路,但他已经习惯了闻青轻跳脱的性格,也习惯她随时蹦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见她唇上沾着晶莹水渍,下意识抬指抹去,只笑道:“我做皇帝,当然只做盛世明君。”
谈论这个话题本是十分僭越的事,尤其现在陛下尚健在。
宋书在一侧听得胆战心惊,四下望望,见台上只有他们三个,因而才放下心来,一抬头,看见台阶处有人上来,顿时吓得冷汗直流,再见才知道是幸安。
幸安拿着一篮糕点上来,是给闻青轻带的,宋书松一口气,接过糕点,在案上一一摆开。
宋书刚刚出神,不知道江醒和闻青轻又聊了什么,这会儿听见闻青轻说:“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呀。”
江醒说:“我可以教你。”
闻青轻指出他的不足:“可是殿下也没有真正做过。”
江醒说:“我可以教你做储君。”
他们为什么会聊到这里,有什么契机么。
宋书侍奉一侧,听得心尖发麻,面皮僵硬,将糕点摆好,连忙拖着幸安下去,不敢再听他们的僭越发言。
幸安其实想听一听怎么做储君,无他,唯好奇耳。
但宋书拉他拉得太快了,幸安只听见一句“纵罹百难,或也可试着先活下去,不必急着死”。
此实为太子殿下肺腑之言,但幸安不能明白,闻青轻也
不能。
她怎么会急着死呢,她活得很快乐啊!
闻青轻不解极了,却还是认真听讲,听他说起一些他平日里教过她的东西,一些没有教过她的东西,又听江醒说起典章宫律、朝中礼仪,觉得十分刻板乏味,听得晕晕乎乎,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小口小口喝茶。
江醒把这些当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并不指望她真的记住。
平日里没人敢听他说这样,第一次谈起,因而也觉得新奇,于是多说了一些。
江醒本想挑拣几个古之圣君的例子讲给她听,以劝诫她刻苦,又想起她无论是练剑,还是跟随许兼学医,都十分勤奋。
江醒话头止住,挑了块好看的糕点喂给她,闻青轻咬下一小口。
刚蒸好的糕点咸香软糯,果然比送到小院的好吃一些,于是蹭上去又咬了一口。
江醒喂她吃完一块糕点,见她对糕点的兴趣远胜于如何掌握权势做一个上位者,十分的没有野心,十分的不上进,敲敲她的脑袋,道:“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你好似全不在意。”
闻青轻咽下一口糕点,说:“我怕我有了权势就不像我了。”
权势当然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古往今来被权势异化的人还少吗,她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闻青轻靠在江醒身上,此时阳光很好,闻青轻非常快乐地晒太阳,她觉得能这样晒太阳就很好,道:“我也不用成为多么尊贵的人,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是不能生活下去。”
江醒见她丝毫不在意,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吸引她的东西。
她喜欢吃糕,喜欢睡觉,喜欢花灯,喜欢明亮漂亮的东西,但这些都不能拘束她,也不能困住她。她这样自由自在的性格,只怕在京师待腻了就要出去乱跑。她正如一缕无拘无束的清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他怎么追得上风呢。
江醒抿了下唇,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闻青轻说:“我会剑,我当然要做侠客呀。”
意料之中。
江醒心中冷笑,又捏捏她。
闻青轻:“呜……”好凶。
“世上有许多人想做皇帝,做储君,封王封侯,这样当然很尊贵,位高权重,青史留名,”闻青轻跟他讲道理,说,“但世上并不只有这一条路呀,古来有传道受业者,古之名医,或精于卜筮之人,山中隐士,持节之君子,俱有人为其著书立说。”
“来日殿下登基,做盛世明君;我做侠客,行侠仗义,游历四方,代殿下守土除恶,见证清明,”闻青轻晒太阳晒得很舒服,伸了个懒腰,语气很软,尾音上扬,非常开心,道,“焉知我的名声便不可垂于竹帛之上呢。”
江醒听见她的志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默了一会儿。
闻青轻歪头看他。
江醒语气冷淡,道:“你这样清净淡泊,他日史书之上,自然有你的名字。”
……他怎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