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突然松开了扼住那人脖颈的右手,几个青紫、可怖的淤痕便瞬间映入雍正的眼帘,看得雍正不由得紧了紧双眉,右手随即托住那人的后脑,将那人拉近自己,语气依旧冰冷的继续问道:“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雍正见那人的嘴唇微动,似乎低声喃喃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便耐心俯下身侧耳细听。只听得那人虚弱的在他耳边反复喃喃低语着两个字,细听之下,才终于听清,竟是额娘。
雍正的眉头皱的更紧。额娘?良妃?这倒是胤禩最在乎的人。想那良妃卫氏,本是内管领阿布鼐之女,辛者库罪籍出身,却以冠绝六宫的容貌被圣祖宠幸,入侍宫中。康熙二十年,生皇八子胤禩后,地位仍旧十分卑微,甚至无资格亲自抚养胤禩。直至康熙三十九年才由于胤禩的优秀被册为良嫔,未几晋良妃。但这依旧无法改变她是清朝历代帝王中母家身份最低的妃子。雍正深知若说谁是最了解胤禩的人,只怕非是自己莫属。他二人彼此曾是最亲密的兄弟,也曾是彼此此生最大的对手。为了打压对方、战胜对方,二人无不详细研究过对方的喜好弱点。自从海东青事件后,雍正便明白了良妃在胤禩心中的地位。只是眼前这人的种种反应,又似乎与以往的胤禩大为不同。起码,以他对胤禩的了解,胤禩对他这个最大的对手绝不会是如今这种谦卑的态度。
雍正见那人已经陷入了昏迷,便将人缓缓的放在了床上。直起身子后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动作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细致轻柔,雍正不由得一愣,随即又有些恼怒,继而动作略显粗暴的撕开那人身上的青色长衫,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那人胸口的那颗红色胎记。雍正犹不甘心,又挽起了那人右手的衣袖,那人小臂上的一道伤疤果然如预期般映入眼帘。雍正凝视着这道伤疤,思绪飞远,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雍正伸出左手,缓缓的抚上这道伤疤。多年后,这伤疤似乎比那时候浅淡了些,却依旧带给雍正不亚于那时初见这道狰狞疤痕时带给自己的震撼。真是没想到,如今在多年后再次亲眼看到这疤痕,自己竟然会……会有一丝心痛!
这种出乎意料却又无法控制的情绪让雍正有些恼怒和烦乱。自己怎么会对这人觉得心痛?这人是他生平最大的对手,这人给他制造了无数麻烦。自己至今还要收拾这人留下的一堆乱摊子。自己应该厌恶他、恨他、巴不得除之而后快。而如今,面对这个满身谜团甚至很有可能给自己的江山社稷带来无数隐患的他,自己怎么会觉得心痛?怎么能够?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释疑(三)
望着已然昏过去的暮朝,雍正的神色复杂。皱着眉凝视着暮朝许久,锐利的凤眸中翻滚着种种情绪,如巨浪般汹涌、如怒涛般狰狞。雍正终是开口传唤御医侍从们进来,为暮朝诊治。想了想,又在他人进门前帮暮朝拢了拢身上的衣物,盖上了锦被。
御医胆战心惊的诊脉后,表情更是如丧考妣。心里不住哀嚎他们这到底是不小心惹得哪位路过的神仙不高兴了?怎么这才过了一会儿功夫,这位爷的脉象比之前更衰弱了几分,且时有时无,仿佛随时会断了一般。诊视间无意中瞥见暮朝脖颈上的可怖淤痕,吓得更是一缩脖子,赶忙低头掩饰住心里的惊骇。方才屋里可就只有这二位爷,而且八爷脖颈上的明显就是被掐的指印。看这印记狰狞恐怖,可以想见下手的人有多么用力。这难不成……还能是八爷自己动手掐的?可是这人都有着求生的本能,掐成这样,怕是都快断气了吧,又怎么可能是八爷自己动手掐的。可若不是八爷,那么就只剩下那位爷了……难道说,是圣上想要了八爷的命?可是看着在此之前皇上的态度,那是恨不得立刻便将这八爷的身子调养好了,甚至在得知八爷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无法治愈的时候,更是恨不得要了他们的小命一般。这到底是要怎样?果然真真是喜怒不定、圣心难测啊。
似乎是看出了御医们的疑虑,雍正淡淡的开口道:“用最好的药,尽力医治。”想了想,又对殿内众人说道:“关于奉辰苑中的一切,均不可外传。倘若朕听到一句关于奉辰苑的流言蜚语,殿内所有人一起杖毙。”
雍正的声音并不算大,语气也算不得阴狠,但却让殿内众人生生的打了个冷颤,连忙跪地称是,指天誓日的保证绝不敢对奉辰苑中的一切多言一句,并在心底暗下决心,以后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省的口无遮拦的说了不该说的话,生生丢了自己的小命。
许是这次折腾得太过,又或是之前胤禩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在御医的全力救治及侍从们的精心服侍下,暮朝仍然经历了几次凶险,几度让众人几乎认为已无希望之时,暮朝却是挺了过来。即便如此,暮朝再次苏醒,已是三日后的晌午。
雍正在养心殿内批阅着奏折,今日公务并不算繁忙,原本早就应该批完的折子却是拖到了深夜。雍正望着面前摊开的折子,怡亲王的条陈写得十分得他的心意,但不知为何,雍正的眼前却是再次浮现出了另一些让他更为惊叹、更加感兴趣的书稿。
那人的字迹他并不陌生,那些和他极为相似的字体,是他亲自手把手一点一滴教出来的。但是那书稿上所写的内容,却让他震惊万分、惊叹莫名。农业、军事、医学、商贸,乃至对西方各国的详述、对清廷时局的分析,无不让雍正愕然惊叹。
雍正看着这些书稿总是在震惊之余想到很多,也得到很多。书稿是每天暗卫们趁着暮朝休息时拿到养心殿呈给他阅览的。每当雍正看着这些书稿的时候,眼前总是会浮现出那人修长俊雅的身影伏案书写的情景。
雍正心里不由得想到,距离上次见到那人,已经过了五日了。
这五日,雍正虽未至奉辰苑看过暮朝,但是却对暮朝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雍正下意识的抚着左手腕上的佛珠,脑中思讨着这几日来暗卫的回禀。听说那人自从那日苏醒后便积极配合着御医诊治调养身子,无论是多苦的汤药、多难吃的药膳,都可以面不改色的吃下去。听说那人每日总是伏案书写,笔耕不辍,除了吃饭睡眠一刻也不愿停歇,似乎晚一日,晚一个时辰,自己便会一命呜呼,再没有了继续写下去的机会。听说那人只在每日清晨傍晚休息一小会儿,且总是喜爱站在窗边,默默凝望着窗外沐浴在融暖日光中却鲜有变化的景致,露出让人惊叹却也深感匪夷所思的恬淡浅笑。听说那人有时夜晚会被噩梦所扰,惊醒后常常满头大汗的兀自呆坐着,不让侍从点灯,也不让他人靠近服侍。听说那人心境平和、待人温雅,不曾要求面圣,也不曾提过九弟、十弟,甚至不曾提过福晋,也不曾要求见独子弘旺一面。听说那人每日仍被胃疾所困,饮食则吐、备受折磨,但他却尽自己所能的按时用餐定量服药,尽管万分痛苦却不曾动过死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