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发渐染上了银白,拖曳到地上,唯独尾梢点缀了一抹薄绿。明明可视可触,却散在苍穹之下,如云雾,似霞云。
这跟他刚刚追赶的白衣人一模一样。
时透无一郎迷惘地试着抬手,身体沉重不堪。仅仅抬手这个动作,就让他感到剧痛。像个发条木人一样,每个关节都锈迹斑驳。难怪伊织看到他是那样的反应。
黑衣时透不知道跟伊织说了什么,将人遣远了。只余他慢慢走到时透无一郎面前,似乎是对这张与自己一样的脸感兴趣。他的手握起时透的白发,像捧指尖流沙一样庄重,可还是挡不住它的流失。
“你认识我吗?”语气殷切,很期待得到肯定的答案。
时透无一郎忍着痛,都要无情地将这人的手打掉,冷言道:“不认识。”他的四肢正在僵硬石化,经脉在被冻结,痛感遍布全身,混乱的气息四处游走,有了失控的危险。
这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可能不认识,时透无一郎在睁眼说瞎话。他专注地活动着衣袖下陷入麻痹的双手,在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
被打掉手的黑衣时透眼中刺痛,他面朝时透无一郎,光洁的皮肤有几秒难以维持,细碎的黑色纹路现形。在月光下像古树的藤蔓,密密麻麻。但下一秒,又一切恢复如初。
“你梦里没见过我吗?幻境里、记忆里,我全都在。”黑衣时透不死心,看着时透的脸,悲哀叹息道:“我是你啊。”
时透琥珀般的眼清澈平静,无情拆穿道:“你是我,那我是谁?”这个鬼顶着自己的脸,聒噪地说些蠢话。
这鬼专攻人心,时透心如匪石。
黑衣时透听到时透无一郎的奚落,没有发怒,反而神情黯然,继续呢喃说道:“有人为你而死,你怎么能忘记一切?”
如果说往日时透无一郎绿眸中盛的是空茫,现在纳入的则是孤寂,他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时透想起正式成为柱的那天,他在庭院内看着主公的背影,脱口道:“主公,有人为我而死。”
不是询问,是陈述。
那时的他,是鬼杀队最瞩目的天才,现在也是。灭鬼以来,手中没有任何败绩。短短数月就斩杀成千恶鬼,没有一个人在任务中丧生。
时透说完后,自己都为这话感到震惊,瞳孔微晃。他不知道为他而死的人,指的究竟是谁,只要一多想,就头疼欲裂。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还有很重要的人。
心中的荒芜被时间冲刷地破败不堪。拼凑重组,也始终复原不了最初的模样。
那时,产屋敷耀哉受诅咒的脸在阳光下暴露,青紫疤痕遍布额头,却丝毫不影响他如兰的温和气质。
主公回头,轻轻叹了口气道:“无一郎,你必须学会放过自己。”
时透无一郎一直不明白何为放过,直到今天这个鬼又重新说起这句话,他又想起来这段对话。
究竟何人为他而死。
狂风四作,带起落叶。时透无一郎看着地面,折扇形的叶子四分五裂,勉强还能看清原来的轮廓。
这满山都是银杏。
时透无一郎了解过银杏叶的含义:一柄二叶意义着阴阳、生死、春秋或对错。
它是一体二面。也是一魂双子。
时透无一郎眼中突然闪过金黄,叶影婆娑,一个穿着黑色兽皮的少年在树下,眉眼亲切熟悉,带着凌厉桀骜。
少年见了时透,抬眼说道:“还不过来帮我干活。”
时透无一郎一僵,从那幻觉中抽身,身边浮现薄雾,身体仿佛在被拉扯。
时透眼中承载太多,疯狂与克制角逐,炙热与寒冰交织,脸上结出一层冰霜,尾音的颤抖掩饰不了他的痛楚,他几乎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哥哥。”
报复
一声“哥哥”如四月珠泪盈眶,甘霖降落,沾湿了在场人的衣襟。
黑衣时透听到这句呢喃,绿瞳中带着慈悲,让人不禁联想到寺庙中的古佛。他微微颔首,带着浅浅笑意,点了点头。
“你终于想起来了。”
那人想伸手摸时透无一郎的脑袋,又怕再惹人不悦,改为拍了拍时透的肩膀,动作笨拙生涩。他白皙修长的手上有很多细碎的伤痕,温柔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
时透无一郎瞳孔处滴落鲜血,渗透在眼白处,溢出眼角,像在流泪。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他用指腹拭去颊上的血珠,人摇摇欲坠。
时透发现他好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模糊的虚影不断闪回,一面面尸体堆砌的高墙拔地而起,游蛇一样到处乱窜,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这可不是他梦里的场景,他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无一郎,你是无一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
黑衣时透还在说些奇怪的话,语调轻微上扬,透露着悦色,为这黑夜中都带来了几分明朗。
时透无一郎表示他没有兴趣,下意识对记忆里那个男孩喊了声哥哥后,这个鬼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手舞足蹈的。但奈何他现在动弹不得,被迫接受这份精神折磨。
伊织站在远处看着两个长得一样的霞柱在说些什么。刚刚时透无一郎跟她说,他会解决一切的,让她躲远些就行了。
事先有人跟伊织说过时透无一郎的战斗偏好,他习惯单打独斗。见状伊织就听话地走到数米之外,不给霞柱带来麻烦。
那边的白衣鬼占据了下风,无法动弹地定在那。身弱如扶柳,不断有血珠从颔下滚落,一副马上就要殒命的脆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