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昙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梦中是千里茫白的荒土,赤红如熔炉的烈日,鲜红如血的残月,而这一切的温度、触感、颜色,又不可阻拦地交相混合,天摇地转,融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一转,一转,倏然寂灭。而后便是沉渊,沉渊中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游鱼生出利齿,一丛接着一丛,波涛是它们的膀臂,水草是它们的手指,它们生噬他的血肉。
王昙骤然惊醒,汗湿满怀,手脚冰凉,齿关格格作响。长夜中,更漏发出滴答的水声,四野本来寂静,雨水沙沙,更显得清幽静谧。王昙撑着床铺,屈起双腿,猛地扯到伤处,这才发现屋中灯火未熄,他还在长兄的房里。
他赤着脚,去灯台上取下油灯,向室内一照,王嘉犹在一边安睡。他中夜梦魇,心悸未休,就上前去把长兄摇醒。王嘉半梦半醒的,听到幼弟幽幽地问:
“嫂嫂今晚不回来么?”
王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王昙又举着油灯晃他眼睛,“阿兄起来,起来嘛。”
他只得卷起被子,直身正坐起来,道,“不是之前就同你说了,你嫂嫂去会稽寻你阿姊、姊夫,至少得下月才能回来。”王昙的姐夫时任会稽山阴县令,桓道才此去南行,既是出游,也是探亲。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很委屈地说道:
“我睡不着。”
灯下静了许久,他才听到长兄的叹息,“不是教你忘了这些事么,怎么又去想它?”他方才被油灯晃得双眼发酸,这时仍觉得近处的灯火刺眼,干脆将灯火吹灭,室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嘉端着灯放上灯台,回身时,却听到黑暗中轻轻的啜泣声:
“我忘不掉,只有别人忘得很快。”
他忘不了盛夏中冰冷的江水,扑向口鼻的波涛,倒灌进胸腹内的鱼腥气味。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尚且童稚在怀,他并不懂什么叫匈奴,什么叫洛阳城陷、山河倾覆,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血泪盈腮,悲怆满怀,嘶喊啼哭声日夜不歇。而且,阿兄既然要带他去找阿父,怎么不坐舒服平稳的牛车,反而改乘马车,还发疯一般地催马?王昙犹记得他倚在王嘉怀里发问:
“阿兄,你为什么发抖?”
王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古者君子游必有方,阿奴,你闭上眼睛,阿兄教你诵《春秋》。”
王昙听话地闭上双眼,只觉得长兄的手心里潮潮的都是细汗。从春秋隐公开始,王嘉诵一句,他乖乖地跟着念一句,每凡章句,他念不过五遍,就能牢记在心。偶然,马车外也响起奇怪的声音,王嘉只告诉他:
“那是伯伯在杀坏人。”
他们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辗转多少城池,最后在荆州见到王兑时,王昙已经能诵《春秋》十数卷,倒背如流。渡江前所有人都在痛哭,王昙被伯叔的部曲簇拥着,只觉得很茫然。烈日高悬,忽然荆州城门大开,无数百姓如鼠群野兽般四散狂奔,至深的恐惧,如秃鹫群鸦般飞上天空:
“石勒!石勒——”
王兑只是对着客兵的首领说道:
“你与部将先走,我与二子随辎重在后。”
轮到他们时,只剩一只破顶的小舟,舟上挤着他们父子三人、部曲的首领,和最后几箱沉甸甸的书简。这时喊杀屠戮声已经冲到江边,胡兵的笑声响亮如同枭鸟。零散的羽箭落入江水,他们还未泊至江心,岸边已有军兵泅水前渡,鲜血从他们的头脸身体上洗进江中。
王嘉要将书箱投入水中减重,王兑决然不许,家将在船头跪下,请命要泅回北岸,誓死杀贼。王兑仰天大哭:
“纵使兑此身曝尸而死,又怎忍折我之膀臂!”
王昙法,桓道才见状悚然而怖,正要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临海公主觑着王昙忽红忽白的面色,脸上慢慢竟浮出几分兴味,话语中又颇有些冷冰冰的讥诮:
“原来道茂的弟弟,也是会行散的啊?”
王昙生来是很讨人怜惜的容貌,就连满怀忿狷之气的公主,见到他红云浮面,面若桃花,呆呆地转眼看来,也不由恍然出神。自何将军以来,士人饮酒服散,早已不是什么值得指摘的大事,纵然王昙年纪太小,曹统不过是蹙了蹙眉,偏开头,假装没有看到王昙的醉态。
王氏一门中,固然也有些谈玄论道的拥趸,但桓道才怎么说也还算晚辈,尚还没有见过特别荒唐的场面。她心知王嘉如何珍重这个幼弟,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是临海公主回过神来,向道才道:
“你放心,五石散药性最热,服后吃冷食、浇冷水都不能发散,他这时手舞足蹈,不过是为了散掉热气。”
桓道才一阵目眩,“我这小叔自幼体弱,此时忽冷忽热的,一但发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公主笑道,“你不想教他着凉,这也不难。”语毕低声向曹统说了两句甚么,脱下身上外罩的狐裘递给他。曹统接过狐裘,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王昙身上热不能散,徒劳地挣了两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面露笑容,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桓道才心中忧虑,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教僮子拿棋秤、博具来,要与道才弹棋、樗蒲。道才从来不能拒绝。曹统拜别后,她们玩了几局,公主总是赢。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弹棋断无常赢之理,偏偏道才让她,她又觉得没趣,正要发作,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梦中惊呼道:
“阿兄,阿兄!”
道才倏然长跪起身,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公主奇道,“你这位弟弟,不会有什么哮症、癫疾罢?”道才面白如纸,摇头道,“向来并没有,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
公主听到“渡江”二字,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说道,“热已经褪了,汗也干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道才向窗前一看,室内灯火摇曳,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她这才醒悟过来,心头又惊又愧,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出门时,门前昏蒙一片,弦月高挂,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如黑暗中融化的银,道才回身看了一眼,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她脚步一顿,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公主摆摆手,提着灯,踏着散碎的月光,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
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车内并不甚亮,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埋着头一通乱蹭。直到听得道才一声,“阿奴怎么了?”他才猛然惊觉,“啊”的一声直起身来,窘得两颊发烫,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
道才掀起车帷,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半晌,记忆回笼,王昙双手交握,两膝发颤,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道才只当他冷了,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
?“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
她背着光,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须臾竟流淌下来。王昙双手覆面,轻轻地啜泣,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如附生的藤蔓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他再也无法忘记了,他分明还很小,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
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长夜中,道才手脚有些发凉,刚刚想要活动一下,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道才心事重重,随口答应道:
“你乖乖听话,阿嫂就不告诉阿兄。”
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夜色已深,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廊下灯火通明,他们夫妻各自宴游,彼此都有默契,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果然,她尚未走到门前,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和声问道,“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
王昙顿住脚步。道才笑道,“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叫他起来,还不高兴。”
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忍俊不禁:
“你几岁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羞也不羞?”
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就精进学业,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王嘉笑骂几句,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
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六郎得知初雪,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日暮时,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呆站了一会儿,又走近些,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就忽然大发脾气,回来枯坐了半夜,后半夜就发起热来。
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圣人尚说知者乐水,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倘若可以选择,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