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谢听舞复归王府。谢听舞从西而来,直面王府东墙。也不绕道正门后门,一个纵跃便翻过五丈高墙。刚落地,身前便见两带刀岗哨过来,一个身材瘦削,一个略显臃肿,但二人手握腰间横跨长刀奔来,沉稳不失灵动,端的身手不凡。两人到了谢听舞身前,单膝跪落,俯恭敬道:“参见将军。”谢听舞虽被御封为“渊清王”,但旧时军旅之人多称谢听舞为将军。
这二人是明哨,藏于角落暗哨二人见是谢听舞后,便再没把目光注意力放在谢听舞周边,对暗哨来说,能引起他们注意的,永远只能是危险。这是慕齐落说的,也是黑暗中的原则。
谢听舞道:“四位辛苦了,起来罢。午间就都去领了年钱,然后回家去罢,王府啥都没有,白日就没必要看护了,而且二爷他们也在。还烦你们去和其他兄弟说下,午间一并领了钱回家好好休息去。二爷问起,就说是我说的便好了。”
二人不禁喜上眉梢,那身材瘦削男子道:“替众位兄弟多谢将军了,昨儿账房张管事已经了年钱了。将军恩惠,足足有五十两之多。”
谢听舞笑道:“我可没那么多钱,都是荀先生给的。”前几夜荀珍醉酒,大手一挥,千金如土。慕齐落乐在有人补贴府用,便将这笔钱用在年俸之上。荀珍世间神医,医者求财,比求什么都容易。荀珍虽经常囊中如洗,但若想坐拥万金,也只不过弹指之间便能办到。
二人又齐声拱手恭敬道:“多谢将军,多谢荀先生。”
谢听舞又朝左侧远处喊道:“你们也是,不用躲着了,午间也一并回了罢。”
暗哨中二人见谢听舞所看方向分明是二人藏身之所,不由一惊。谢听舞从不管府中岗哨安排之事,他们自负藏身守卫之术,未曾想谢听舞只是越过墙壁,便察觉到他们所在。当下一商量,跃出一人,七尺瘦削身材,行动如风,眼中精光四色,确是暗哨优选。来人一瞬之间便到了谢听舞身前,仍是军礼:“天蝠营段行见过将军。”
谢听舞点头道:“你是战时的?”
段行面露惊喜,恭敬道:“是,二爷属下,破云山大战,将军和七爷率领过我们小队从攀后山奇袭过。”
谢听舞笑道:“是了,你的轻功极好,一直紧跟着我。那一战,你们是功,怎么还在王府领暗哨?”
能得心目偶像赞赏自己得意之处,饶是段行这等沉稳之辈,也不由欢喜。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谢听舞道:“好,那大家便散了吧,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了,咱们日后再叙。”
三人齐声恭恭敬敬道:“恭送将军。”
谢听舞别了三人,又穿过两道园门,一时停了脚步,左右观察,忽然皱眉深思。看到不远处走过一个粉衣丫鬟,正捧着一块檀木盘子,上有一青花瓷瓶和几幅艳红春联。谢听舞叫道:“姑娘。”
粉衣丫鬟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辨认之下现居然是王爷,登时慌了神。口中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什么,急忙忙便赶将过来。没走出两步,由于脚下着急踉跄,檀木盘上青花瓷也跟着摇摇晃晃。
谢听舞不动也不出声。倘若自己一时出声,哪怕只是说句“慢些,无妨”的话,都不免让粉衣丫鬟误会,便要愈加着急。当然,更重要的是,谢听舞自然也有把握无论丫鬟手上青花瓷何时掉落,他都可以轻松接住。
谢听舞含笑待丫鬟紧张踉跄跑至身前。
粉衣丫鬟道:“见过王爷,奴婢不知王爷过来别院,还望王爷恕罪。”说罢,便要跪下。
谢听舞笑道:“不必多礼。姑娘,我问你,这里是百晓生住的地方吗?就我带回来的那个穿白衣的小鬼,每天正正经经的,有时候喜欢呆。”
粉衣丫鬟眼中惊讶,但缓过紧张后,举止便控制得十分得体了。百晓生在府中数天,粉雕玉琢样貌,谦谦有礼举止。老的疼爱,小的喜欢,怎会有人不认识?更不必谢听舞多加形容了。
粉衣丫鬟道:“回禀王爷,别院正是百晓公子住处。二爷说百晓公子是王爷请来贵客,自要礼待,我等也是每日服侍,不敢懈怠。”
谢听舞颔点头道:“具体是哪一间,你可知道?”
粉衣丫鬟略显轻松道:“这个知道。过了此门,将军左手边直走,见一小亭,小亭旁边屋子就是了。”说着,便伸出葱指往谢听舞身后的石拱门指出。
谢听舞道了声“多谢”,便往粉衣丫鬟所指方向走去。
粉衣丫鬟低恭敬道了声“是”,直等谢听舞走远,才敢抬望了谢听舞半晌,直至见不得身影,轻叹一气,自顾自忙去了。
王府小院,百晓居处。
谢听舞穿过石拱门,认定方向后,又是一个纵身,不一会便见到粉衣丫鬟所说的小亭,随即落至小亭旁边屋顶。往下瞧时,看见小亭旁边立着个木架子,架子上晾着几件小小白衣白袜,显是百晓生住所。谢听舞细看木架,居然是荀珍所住竹林小筑内的竹子做的。这小鬼,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居然敢在阎王爷面前偷东西。
谢听舞坐在屋顶上,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出了些许声响。随之就听得“吱”的一声,身着白衣的百晓生就跑了出来,抬头见得谢听舞,神色不由一喜。略微躬身,恭恭敬敬道了声:“将军。”
谢听舞悠然道:“走呗。”
百晓生不解,但他没有询问去哪,只是又恭敬道了声“是。”就作势准备飞身上屋檐。
谢听舞却叫住了他,“带几件衣服,把你家先生送你的银针也带上。还有收了多少压岁礼,藏了多少银两,都带上。”
百晓生迟疑道:“我们是要出远门吗?”
谢听舞笑道:“你不想走啦?我可要走了。”
百晓生道:“将军要离开长安吗?”
谢听舞道:“我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来长安的,既然来得,自然去得,也谈不上离不离这种悲壮的话了。”
百晓生道:“是。学生无知。”
谢听舞居高而下,静静地打量了百晓生一会。谢听舞看得出百晓生不舍离开长安,不舍离开王府。王府其实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智谋无双的慕齐落自然能把诸事想得体贴,百晓生自从进了王府,身体内外都是可以感觉到温情。更何况有一个从不拘小节,能带自己修识各色人间的谢听舞,后来还来了一个自己心向往之的荀珍,便也不必再提各个豪气纵横的将军大爷了。百晓生这数天的欢愉亦非他这个年纪,他这个遭遇可以轻易抛弃的。
谢听舞淡淡道:“你不想走吗?”
百晓生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那先生呢?”
谢听舞浅笑不语,也不再看着百晓生,百晓生也不知谢听舞在看什么,反正不是在看自己。谢听舞没有强迫他,没有和他讲大道理,甚至连一言一语,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出,他没有给百晓生任何提示,给足了百晓生自我选择的空间。这恰恰让百晓生一时间纠结万分。
他忘记了太多东西,这是人不可避免的弱点和缺点。
谢听舞没有看他的时候,百晓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我救赎是第一步。
百晓生还是拱手恭敬道:“将军稍候,学生这就去收拾行囊。”
谢听舞颔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