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醒来谢骥神清气爽,提着剑就去了竹林练武。
他总要有个健壮长寿的好身子,才可护他的夫人和女儿一世平安。
谢骥自卯正练到辰正,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方收剑回鞘,边用锦帛擦汗边回赤麒院,刚出竹林便看见乔管事满脸紧张惊恐地朝他跑来,一面跑一面急声唤他“侯爷”。
他缓缓敛起脸上的笑,站在原地等着乔管事跑至近前。
“侯爷!宫里的王大监来了,说是陛下要您即刻入宫觐见,您快些回屋换身衣袍罢!”乔管事将话一口气说完,而后翕动了几下嘴唇皮子,压低声音提醒道,“主子,小的瞧着那王公公脸色似是有些古怪……”
皇帝昨日才召见过他一次,今日又要他入宫。谢骥隐隐有些不安,沉声问道:“如何古怪?”
“小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时而叹气摇头,时而又像是吞了只苍蝇似的膈应得紧。”
谢骥一怔:“叹气?”
皇帝每每见到他也像吞了只苍蝇,王忠是御前首领太监,自然与皇帝一样膈应他,谢骥不以为奇,但叹气摇头作甚?
谢骥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一颗心不停往下沉,再也笑不出来。
乔管事看在眼里,顿时也忍不住像王忠那样叹气摇头。
皇帝召见小侯爷总不可能是要给侯爷官复原职,大抵不是为着什么好事。
老侯爷没儿没女,膝下就这么一个嗣孙,眼见小主子为情所困,不仅前程尽毁,而且两鬓头发也都白了,他们这群深受老侯爷恩惠的下人焉能不着急心疼?
夫人好虽好,但小侯爷实在不该娶她过门。
他们老主子是什么人?两朝重臣,一代帝师,圣祖爷在位时最看重的两位臣子之一,十八岁助圣祖爷复位登基,十九岁被封定北大将军,二十二岁封侯,此后四十年位列朝中武将之首,过世后被赐谥号“武忠”,附祀宗庙,神位在西殿诸臣中居于第三,前两位都是开国功臣。
小侯爷有这样一个祖父,若非瞧上了不该瞧上的女子,“谢煜独孙”这个身份足可庇护他一世,又怎会惹得当今圣上不喜?
谢骥沉默着抬步回到正屋更衣,待走到前厅,正在那儿候着的王忠一见他来,脸色果然如管事说得那般古怪。
“谢小侯爷,”王忠恭声道,“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宫。您随奴才走一趟罢。”
御前的人嘴巴都紧,谢骥也不多费唇舌求王忠向自己透个口风,闻言与王忠一同出府乘马车入宫。
与昨日不同,这一回皇帝竟是在紫宸殿召见他。
紫宸殿既是议政之地又是皇帝寝宫,谢骥此前从未来过,此刻一踏入宫门,想到皇帝将苏吟带进宫后定然在此地宠幸过她,甚至或许苏吟如今就是在紫宸殿与皇帝同住,双腿犹如被泥封住了般愈发难以抬步。
夺妻之恨实难消弭。皇帝介怀苏吟与他的过往,恨他占了苏吟三年,恨他不愿放手,他又何尝不恨皇帝夺走了苏吟?
王忠将他带到侧殿,但并未领他进去,而是让他独自入殿。
皇帝的寝宫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之地,谢骥却分不出心神去看殿内布设,径直往里走,直至看见供桌前的那一双璧人。
他几乎是立时便停下了脚步。
来时他总担心是苏吟出了事,如今见苏吟好端端站在不远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回落。
苏吟弃了他,他很难不心生怨怼,也尝试过放下苏吟,试图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从前背叛陛下,如今又舍弃他,既不专情又不纯善,实在不是良配,自己但凡还要点脸就该忘了她。
但每当他说出苏吟一分坏处,便会忍不住想起她十倍的好,想起苏吟为他量身做衣裳,为他洗手作羹汤,想起苏吟那三年日日傍晚挑灯坐在窗边候他归家,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包扎,在他生病时彻夜守于他床榻,他祖父过世时陪在他身边温声安慰,想起苏吟不知多少次跪在地上求皇帝饶过他。
他知晓苏吟在皇帝面前定然从未那般低声下气过,所以皇帝当初见到苏吟下跪求情时眼神才会那般震惊、妒恨、愤怒和委屈。
也正是因此,他纵知苏吟骗他弃他,也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宁知澈此刻见谢骥一直盯着苏吟看,心里却难得无波无澜。
若苏大学士在灵位暗格里留的那封信中所言为真,那苏吟便是谢武忠公的亲孙女。
他到底不是个无私大度之人,纵然嘴上说着不会阻拦苏吟在他死后出宫另嫁,却根本无法含笑祝福苏吟日后与谢骥重修旧好,或是再遇良人与之白头到老。
但当得知谢骥日后或许真的要唤苏吟姐姐,两人日后再无可能,宁知澈其实也没有多欢喜。
谢煜将军已战死四年,他知晓苏吟现在定然万分后悔没有早些掀开灵位上的红布,那样或许还能在谢煜将军临终前与之祖孙相认。
当年定北侯府如日中天,权势甚至可与谢家主支宣平侯府相比,苏吟若是养在谢煜将军膝下,定会千娇万宠地长大,成为京中过得最自在恣意的贵女,四年前那些事也通通不会发生了。
谢骥将目光从苏吟脸上移开,瞥了眼在供桌上的两尊牌位上,而后神色一凝,盯着牌位上刻的字细细看了三遍,整个人霎时僵硬在原地,近乎难以置信。
先祖考谢公讳煜?
谢煜?
他的祖父?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礼数让谢骥勉强冷静下来向皇帝抬袖行礼,而后一瞬也等不得,疾步走至供桌前死死盯着那尊牌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上面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