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书”二字一出,谢骥的手顿时重重颤了颤,玉箸随之摔落在地,落在雕花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良久,他喑哑着声线说道:“你容我想一想。”
苏吟轻轻应了声好。
谢氏子个个忠肝义胆,不可能容得下她这等恶妇。谢骥没即刻将她绑了关去柴房留待明日交由天子发落,已是手下留情。
苏吟唤人进来服侍自己漱口净手,接着去取出两个贴身婢女的身契,又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拿了几件金玉首饰、千两银子和四张铺面,将之分成两份,再命一个小厮去苏府交给清澜和清绾。
做完这些,苏吟突然想起一事,犹豫须臾,从包袱里头取出个荷包递给谢骥。
谢骥怔怔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块莹润通透的赤玉佩,其上雕刻了一匹在疆场疾驰的千里马,马儿英武矫健、长鬃飞扬,栩栩如生。
“在南境第一眼看到这块赤玉便觉得很衬你,就买了下来,同匠人学了手艺,将它制成玉佩。”苏吟温声解释。
骥,日行千里的良马。
谢骥如被挠了下心尖:“你亲手做的?”
“嗯。原是打算在你冠礼那日送出,但想来……我应活不到那时候了,便今日给你罢,或留或丢,随你处置。”
谢骥霎时心中难过至极,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苏吟蹙了蹙眉,抽出锦帕为他拭泪,无奈道:“还有十日便满二十岁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谢骥天生神力,洞房夜不知轻重,将她弄晕了过去,她睁眼醒来便看见谢骥朝她啪嗒啪嗒掉眼泪。
还有次两人闹别扭,她搬去水云阁住了一夜,一觉睡醒,谢骥又坐在她床沿委屈落泪。
连床笫之间情到浓时,他也会眼角洇湿发红。
若谢骥手底下的兵知道骁勇善战、英姿过人的谢小侯爷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岂非要惊掉下巴?
见谢骥恼羞成怒,模样可爱得紧,苏吟难得淡淡一笑,落在谢骥眼里,便如满树纯白的玉兰花在一瞬之间绽放,美好到让他不由晃了晃神。
苏吟推谢骥去书案前坐下,为他铺纸研墨,递上笔温声催促:“阿骥,你已是侯府主君,行事不可优柔寡断。时辰不早,快写休书罢。”
谢骥的眼周顿时又晕开一层薄红,盯着那支笔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抬手接过来,蘸墨落于纸上,每一笔都写得极慢,好似那支笔有千斤重。
待谢骥终于写完,苏吟拿来一瞧,却见这一纸并非休书而是和离书,不由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将军。
苏吟动了动唇瓣,低低道了句谢。
她瞧了眼天色,思虑须臾,同谢骥商量:“侯爷,今夜怕是不能将我的东西搬离谢府了,可否多容我半日?”
谢骥低着头沉默不语。
苏吟只当他答应了:“既已和离,我不便留在谢府过夜,今夜会去附近的庄子上住一宿。”
谢骥仍是没有说话。
苏吟犹豫一瞬,轻轻开口:“阿骥,多谢你这三年护我安宁周全,予我富贵体面,无论府内府外,都没让我这罪臣之女受半点苦半点气。若无你庇护,我这三年定会很难熬,或许连命都保不住。愿你今后得遇真正的良缘,一世欢喜。”
说完这番话,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见谢骥仍未有说话的打算,便试探道:“那我……走了?你早些安歇。”
谢骥终于抬起头,抿紧薄唇定定看着她。
苏吟亭亭而立,颔首向他一礼,拿着和离书转身出了门。
谢骥眼睁睁看着那道清丽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融入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如被人一点点撕裂开来,疼得他愈发难以承受。他终是忍不住冲出门去,快步追上已走到院门外的苏吟。
攥住那柔细手腕的那一瞬,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看着惊讶出声的苏吟,几乎在一瞬之内就劝服了自己。
苏吟的确做过恶事,但彼时她是废太子的心上人,想除去她的人不知凡几,姿色又这般出众,当初若真踏上了流放路,就是被折辱而死的命。
她谋害过陛下,自己身为人臣不能包庇罪人,那就陪她受过,如此忠与情便可两全。
反正自己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将他捡回来的祖父也已战死,就算被满门抄斩,也只需死他一个,不会连累到谁。
谢骥想通这一节,俯身将苏吟一把扛上肩头,边走边命令满院的下人:“都回自己屋呆着,今夜谁都不许出!”
苏吟听了这话,又见他扛着自己大步进屋往床榻走,芙蓉面瞬间染上霞色,忍不住捶他后背:“都和离了,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谢骥将苏吟放在床上,夺过苏吟手中的和离书将其撕碎,随后重重吻上她的唇瓣。
苏吟见状瞪圆了杏眼,奋力去推突然发疯的男人,却摸到他脸上的一片濡湿。
她抵抗的动作顿止,自心底深处幽幽传来一声低叹,待终于能够说话,正想让他别再闹了,却听他哑声问了句:“你与陛下当初在南阳独处时……到什么地步了?”
苏吟默了默,虽觉谢骥这一问无甚意义,毕竟宁知澈早已与她恩断情绝,他如今对自己怕是只余恨意和厌恶,但仍是实话回答:“亲过一次。不过他是真正的如玉君子,不愿唐突我,那一次也只是吻在了我的额间玉饰上。”
谢骥的耳朵自行忽略了后头什么“如玉君子”、“不愿唐突”、“额间玉饰”,满脑子只剩“亲过一次”这四个大字,一颗心瞬间又酸又涩,气得捧起苏吟清婉的脸连着啄了二三十口,末了开口说道:“我不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