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不由臉紅,自己也忒自以為是,當學過的那些皮毛當成事,這不是「關公門前賣大刀」,委實可笑。
王守仁見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紀,寫成這樣不算丟人,勿要自擾。」說罷,從筆筒中取了一桿粗毛筆,鋪陳一張宣紙,懸筆而就。
沈瑞忍不住傾身看去,就見上面龍蛇飛舞、豐筋多力、沉著痛快,書雲「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
沈瑞直覺得心潮激盪,王守仁已撂下筆,將這幅字遞給沈瑞:「與爾共勉。」
沈瑞雙手接過,恭恭敬敬道:「謝先生賜墨!」
王守仁點點頭,道:「瞧你的模樣,當不用再費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點)讀四書,從《論語》開始,午後學六藝,每晚抄孝經一部,滿百再更換……」
沈瑞的學習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跟著這樣的老師,沈瑞當然不會自作聰明地去「藏拙」,不過《論語》上輩子雖看過學過,也不過是粗懂,學的年頭又久遠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現,並不那麼耀眼。用王守仁的話,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難過,私下道:「小哥在課業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滿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經不得夸,才不肯贊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受打擊的,畢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記載,王守仁是過目成誦之才,天資極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紀,專供儒學尚且不足,哪裡有那麼多閒情逸涉獵佛道之學。自己的記憶力雖上佳,可卻到不了這逆天的地步。又因後世對《論語》的注釋,與這個時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說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過王守仁只是四書上苛嚴,在「六藝」上卻是時而鼓勵。
這日,這是王守仁教「數」,啟蒙的自然是傳承了千年的九九歌。這個時候的九九歌,已經同後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樣,同後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並非刻意顯擺,實在是同四書五經相比,這個過於淺顯,便在王守仁教了個開頭後,將後邊的背誦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幾道雞兔同籠的題目,不過後世小學二、三年級的題目,哪裡難得住沈瑞,也無需演算,立時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幾分,點頭道:「還算機敏,或可學易。」
沈瑞聽了,未免心動。
原本對於玄學,他之前是不以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經歷,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對於《易經》還真的生出嚮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道:「需漸漸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說這傢伙立志做聖人麼,怎麼聖人幼苗也會捉弄人?為何與他越近,這心裡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雖還不到申時,可是因陰天的緣故,書房裡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門窗戶,一股冷風迎面而來。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處江南,同北方相比,氣候濕潤,即便天下洋洋灑灑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轉身看著沈瑞道:「以『雪』為題,可試吟詩一,不限韻。」
沈瑞聞言,不由啞然。這是什麼節奏?《論語》才統共學了三日,就直接讓作詩,說好的「循序漸進」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頭望著窗外雪景發呆。
沈瑞莫名覺得心虛,沉吟片刻,硬著頭皮拿了筆紙,寫到:
本為九天客,化作東海源。
莫雲無風骨,誰道存自然。
「咦?」這回輪到王守仁吃驚。
他低聲將此詩吟了一遍,笑吟吟點頭道:「平仄雖不甚通,卻是有幾分靈氣。」
沈瑞低著頭,下巴都要頂到胸口。他哪裡就不知做詩要講究「平平仄仄」,只是倉促之間,能對上韻腳就不錯,哪裡還能找准平仄。
他卻是沒有想到,在旁人看來,對於一個九歲孩童來說,這詩已經很是能拿出手。
當年王守仁十歲時做的《金山》: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詩雖令人讚嘆,可平仄也不怎麼齊整。
王守仁心中,已經贊沈瑞有敏思捷才,況且這詩看似粗淺,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遙之境。換做是旁人,他早就讚不絕口,可此刻他卻沒有稱讚沈瑞。
屋子裡的氣氛變了,沈瑞察覺出不自在,不免抬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臉,神色肅穆,雙目幽幽地盯著沈瑞。
沈瑞直覺得後背生出一股寒氣,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聲,怒目道:「不管你為何藏拙,都不該瞞著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換不得你半點真心?」
沈瑞心頭巨震,忙道:「並非弟子有心,實是家母病故前,與六哥並無深交;家母病故後,弟子先是臥病,而後守靈,不曾有機會與六哥討論學問……」說到這裡,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可重生的話是怎麼也不能說的,只好小聲道:「此前藏拙之舉,實有隱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讀書,見之常阻……」
王守仁聽著聽著,神情漸緩,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