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珍遭母親訓斥一頓,摘去了身上最亮眼的那一顆明珠,心情有幾分煩悶,卻又不敢衝著母親的面胡鬧,便想著把這股邪火撒在傅蓉微身上。
一雙杏眼在傅蓉微身上挑剔了一圈,終於找到了茬——「三妹妹這身衣裳,我瞧著眼熟,從前年起就穿在身上了吧?」
蓉珍一挑頭,蓉珠和蓉琅也跟著笑。她們三朵金枝,同養在張氏的名下,是捆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四姑娘蓉琅說:「可不嘛,前年春,我和三姐姐一塊裁的衣裳,我那身舊了,也不合身了,便賞給我屋裡的小酒過生日穿。」
蓉珍故作不知:「小酒是哪個?」
蓉琅道:「我院子裡的下等粗使,和三姐姐同歲,身量也相仿。」
蓉珍:「那倒真合適了……」
傅蓉微早晨出門前,就料到她們要找這身衣裳的毛病,此刻聽她們一唱一和,裝也裝出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道:「怪我自己身子不爭氣,近幾年用在藥上的開銷,越發止不住,只能從別處省些。」
傅蓉微在十歲之前,像個放養在府里的野孩子。平陽侯幾乎都不記得他還留了這麼個種。直到十歲那年,一向安分守己不爭不搶的花吟婉,為了她,使了些手段將侯爺請到了自己房中……
那夜過後,侯爺親口關照了一句,自此傅蓉微的一應吃用和月例,都與府中的各位小姐平起平坐。傅蓉微的日子是好過了許多,但也因此讓張氏更加厭惡花吟婉,明里暗裡的給了不少苦頭吃。
張氏聽了這話不太高興,顯得她苛待庶女似的。她輕咳了一聲,為了彰顯自己的主母氣度,端著道:「前些日子你病著,我讓人送了兩株紅參到你姨娘院裡,你用著可還行?」
說起那兩株紅參,傅蓉微醒來之後見著了,鍾嬤嬤拿到跟前讓她瞧,傅蓉微一捏就笑了,宣軟中空,斷面參差不平,手指字一用力能搓下些許褐色的碎渣。
用紅糖熬出來的假貨。
可憐花姨娘和鍾嬤嬤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歡天喜地當寶貝似的,熬了濃濃一鍋糖水,餵給她喝。傅蓉微當著姨娘和嬤嬤的面,沒有拆穿,為著她們的身體著想。
花吟婉一向心思重,喜歡憋事兒,萬一因此氣傷身子不值當。
到現在傅蓉微嗓子眼裡還哽著一股齁甜,喝了幾大碗水都沖不散。
傅蓉微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回話:「多謝母親記掛,用了,甚好,入口嘗不出一星半點的苦味,比糖水還要甘甜。不愧是母親的珍藏。」
這話聽著不對味,讓張氏心裡提了一下,她疑心這丫頭是看出了什麼,轉念一想又不可能。姨娘養的小丫頭片子沒見過世面,哪懂得分辨真假,有的用怕是已經樂開花了。再好的東西,憑她的身份,也配?
張氏狹長的眼睛裡一顆黑眼仁比旁人要略小些,天生帶著點算計的意味。
傅蓉微記得自己小時候最怵這雙眼睛。
張氏只需站在廊下輕輕一眯眼,立刻就會有嬤嬤拎著藤條,到雲蘭苑裡對花吟婉行訓誡。
不敬主母是錯,縱女胡鬧是錯。
臨水照花是錯,木訥寡言更是錯。
……
傅蓉微縱一身逆骨渾不知怕,心中仍有一處名為「花吟婉」的柔軟時時牽制著她,讓她不得不收三分斂七分,謹小慎微地做人。
可憾,她的頭都低到了塵埃里。
末了還是沒護住那一處柔軟。
傅蓉微上一世在宮裡謀劃慣了,一旦閒下來,必要算計點什麼才舒坦。
目前就有一樁事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弘盛八年仲春,也就是今年,花吟婉心疾猝發,悄無聲息的死在雲蘭苑裡。
那日傅蓉微不在府里,鍾嬤嬤也被她帶出了府。晚間傅蓉微披夜而歸,腳步輕快的踏進雲蘭苑,卻只見院中漆黑一片。
花吟婉倒在繡架上,口唇紫紺,氣息全無,身下壓著一塊紅緞,石榴花只繡了一半。
——那是一頂帷帳,花吟婉準備給她將來出嫁用的。
曾經無論多晚,花吟婉都會在廊下掛一盞燈,煮一碗奶羹,等她歸家。
而那天之後,傅蓉微腳下的路,再也不曾亮起半點微光。
那床繡了一半的帷帳,傅蓉微好生藏了一輩子,在殉城前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花吟婉的身體該請郎中仔細瞧瞧了。
可傅蓉微最大的艱難之處,便在於此。
侯府里供養著府醫,前幾日她病得那麼重,花吟婉在張氏面前求了三回,才請了位郎中的學徒,稀里糊塗開了幾服藥,死馬當活馬醫的灌下去。
不能任由情勢按上一世的軌跡繼續走下去。
謹小慎微救不了花吟婉的命。
她要掙。
是她的,她要掙。
不是她的,她更要掙。
說句實話,剛醒來的那一刻,得知自己有此機緣重來一世,傅蓉微當時心裡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心如死灰。
她熬了那麼久。
侯府中的十五年飲恨吞聲,宮裡的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她一步一步,終於爬到了權勢的巔峰,一朝身死也就罷了,老天爺非要開她個玩笑,叫她一切從頭再來一回,她還沒開始呢,就隱隱有種要嘔血的激憤。
也是因見著了花吟婉,才讓她的心重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