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花飘落如雨的深秋季节,天气却一反往常闷热难耐,太初宫青砖地上,到处沁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水珠,甚至有燕子低低斜斜地飞过,然后歇落在苍龙门、玄武门、白虎门上,季节仿佛又回到了暮春。但是这样的天气并没有维持多久,突然在一天午后狂风大作,宫中那些打开的窗户出噼哩啪啦的声响,狂风席卷落叶灌进了宫殿,建邺城到处飞沙走石。这股鬼头风一直持续到天明才渐渐平息,这时候无论是建邺城还是太初宫,角角落落里都积满了树叶,凉意扑面而来。我穿上了蝴蝶灰直襟束腰千层褶抹身袍,在一个清冷的秋夜凭记忆在蜂蜡纸上刻下全新的《东吴水师图》,我将这张图缝在抹身袍直襟上,借口和丽阳公主秋游来到鬼脸城下,我决定主动向赤乌出密会邀请。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这次从皇爷御案上得到的《东吴水师图》,仍然是假的,仍然是他们对我的试探。
那是我和丽阳公主无数次出游中的一次,为了迷惑丽阳公主和无为子,我在那段时间放下手中的左御史大夫杂务,一心一意陪着她在建邺城周边游山玩水,从燕子矶到栖霞山,从牛山到白鹭洲,连左御街、右御街这样的地方也玩了个遍。跟我在一起丽阳公主照例很开心,我们从昭明宫出来时看到宫窗后面千雪恶狠狠的目光丽阳公主就更加开心。当然这一切都是孙皇爷默许的,他明里暗中向我暗示,希望我能和丽阳公主早早订婚。我当然表示乐意,一切全交由皇爷安排,我只是享受着太初宫进进出出的大臣们羡慕的眼光,我只是享受着丽阳公主近乎疯狂的爱。
那日我们从白鹭洲头划船回来,远远的石头城雄踞江岸,赭黄色的城墙耸立在滚滚东去的扬子江岸,显得气势磅礴,一层层浪花扑向城墙石壁下。我们在随从陪护下从那里弃舟登岸,然后开始着手实施我的精心策划:丽阳公主半个身子几乎就吊在我的臂膀上,她就是那种无所顾忌的骄蛮公主,在宫中也一向如此,出了深宫更是无法无天。我看着她鼻尖上沁出的细细汗珠,伸手狠狠刮了一下:“淘气鬼。”她突然出不满的尖叫:“哎呀,疼死我啦——”我出手在她腋下掏摸了一下,她一下子乐不可支几乎瘫倒在地,然后跳起来追打我。我一路向着鬼脸城那边跑,她大喊大叫追下来,我假装跌倒在地,她一下子扑倒在我后背上再不肯下来,我趴在地上轻轻叫她:“放开我,都让宫里人看见了,又要到处爵舌根。”她摇晃着身子:“看就看到了,我们亲热他们就不敢过来。”我翻身坐起来,她仍然赖在我身上。我突然说:“哟,鬼脸城。”
“鬼脸照镜子”高高挂在石头城上,我这才现悬崖绝壁上那块阴森恐怖的鬼脸其实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睁开,肥大耸起的鼻子与嘴巴全是歪斜的,还有两块豁口的大板牙向外突出,别说夜晚了,白天看起来也很恐怖。那天的丽阳公主一身芙蓉色齐膝短摆掐腰长宫裳,而我则是一袭士林蓝窄袖宽摆短褐裳,我们现在就在鬼脸城对面。正是芦花飘飞的秋天,扬子江水清浅了许多,鬼脸面对着崖壁下平静的漫过来的江水好象正在照镜子,水里的那个鬼脸静静地浮着,我和丽阳公主就坐在离鬼脸不远的几块突出的岩石上。我早就在心里默默观察了一下,最大的石头就是与赤乌约定的地点,我就坐在那块岩石上。丽阳公主叫了一起来:“啊,真的是鬼脸照镜子,照得一清二楚,真的是在照镜子。”我对她说:“你也到水面照一照嘛。”她瞪了我一眼:“鬼脸照镜子,我才不想做鬼呢。”我说:“公主那么漂亮,你一照就将鬼吓跑了。”她说:“我才不想呢。”我说:“那我找块石头把镜子砸破。”我故意围绕着那块丑陋的怪石找了个遍,果然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石缝下现一处石洞,石洞是石缝的开始,并不规则,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弯下腰掏了掏那个石洞,里面空无一物。但是就在这一刻我将手心里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蜂蜡纸用石头压在石洞中,上面只有四个字:
赤乌:白乌约见。
下面盖着麒麟帖。
丽阳公主这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在干什么?”我从中掏出一块石头说:“我要砸了那块鬼镜子。”手一扬石头就脱手而飞落在平静的水面,咚的一声水花应声而起,“镜子”碎了,无数涟漪一层层荡漾而起,水中的鬼脸再也无法看见。
情报出去后一连半个月没有任何消息,我在宫里当差其实每日都心神不宁,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虽然与丽阳公主浓情蜜意但是绝对不能冷落了千雪,时不时也得与她勾搭一下。她似乎并不急于与丽阳公主展开拼争,似乎也不在意丽阳公主与我打得火热。她在我面前始终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副放长线钓大鱼的架式让她多了一份从容与笃定。她高深莫测的样子让我不敢轻视,与她接近时也小心翼翼。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内心藏有太多的秘密,我总是怀疑她有可能就是与我接头的那个间谍赤乌,否则的话她不会在宫中与我频频接触。我一直屏心静气等待着她动手,或者说我一直在等待赤乌动手,赤乌也仿佛按耐不住,果然动手了。
那天晚上我夜宿白爵观,入宫后其实很少在白爵观,但是无为子为我在白爵观准备了一套房子,虽然久不入住,他还是时时帮我打扫,看起来也是非常干净。清尘不在,清尘现在主要辅佐我右御史大夫一职,他更多的时候就守在南宫。
那天晚上在白爵观我与无为子论道谈得太晚了,后来就在此留宿,无为子帮我将床榻重新安排好。不得不说无为子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我在南宫的时间其实很少,我有意安排他帮我留守白爵观,其实我的用心就是甩掉这个有可能安插在我身边的潜伏者。他也不争不吵,只是默默接受我的安排,他以行动告诉我他在固守他的本份,虽然我绝不相信他会忠厚本份,但是我还是被他滴水不漏的安排和忠心耿耿的态度所感动。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非常时期,如果我不是奸细身份,我与无为子可能是一对非常要好的道友。他早就料道我会在白爵观住宿,特地将那床棉被抱到廊檐上晒了一天,当我将棉被盖在身上时,我闻到了阳光那种非常好闻的香味。当然,我也通过身体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无为子看我入眠,就帮我吹熄了灯盏,然后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关上门。夜晚对来说总是漫长又难熬,窗外斑竹园里似乎有什么夜鸟叫了一声,只有在熄灯那一刻我才会彻夜放松下来,才会恢复我本来的身份:一个酷爱诗书的书生,一个心静如水的道长,我其实才不想做什么危机四伏的奸细,更不想找到什么神秘莫测的赤乌接头。我只想一个人在道观读读书,悟悟道,最好远离人世,在清风明月下喝茶、踏雪、赏花、填词。我每晚都在漫无目的地想象中疲惫之极才进入睡眠,今晚有点不同,在被窝渐渐温暖之后我身上像有无数跳蚤在叮咬,咬得我一身红包。我点亮灯盏在被窝里慢慢寻找,却现无数小小的尖刺——我认出那些刺尖是“鬼见愁”身上生出的刺,宫中从来不曾有“鬼见愁”,它们怎么会出现在晾晒的棉被上?我稍稍留心了一下,最后突然在棉被一角现一个隐隐的麒麟帖。
棉被是石墨青的棉布缝制而成,而那款麒麟帖也是石墨青的颜色,只是它的颜色比棉被略为深一些,如果不注意根本识别不出来。我知道这个麒麟帖不可能是偶然出现的,它的出现应该缘自精心布局。进入吴宫这么长的时间我差不多已经放弃了与赤乌密会的念头,有时候想,也许我将在东吴永远孤军奋战,赤乌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就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麒麟帖意外出现了。我用手抚摸着那款麒麟帖,千真万确就是麒麟帖,那两条交缠的麒麟与我所携带的麒麟帖一模一样。我很快现麒麟帖下面有东西,它就在棉胎上。我迅用刀划开被子,一块外圆内方的铜钱上钉着一方蜂蜡纸,上面刻着:
重阳节朱雀门合欢树下子时三刻不见不散。
赤乌
我知道宫中的棉被上都钉上四块铜线作为装饰,如果没有麒麟帖我不会想到这只铜钱上有蜂蜡纸。而如果没有“鬼见愁”的刺痒我不可能在棉被上细细寻觅,又怎么可能现那款麒麟帖?看来为了与我相约,这个神秘接头人赤乌做足的功课。
一夜无眠之后第二天头痛欲裂还高烧不止,到天黑时我仍然在床榻上昏睡不醒。朦胧中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在一片漆黑中一个人抵达床榻前。我本能地屏住呼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长久无声,我仍然装作昏睡不醒。这时候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搁在我额头上,滚烫的额头倾刻感受到这双大手的绵软与敦厚。它小心试探着,轻轻抚摸着久久不肯挪开。我心头蓦然一惊,这种亲昵的抚摸只能生在母子或兄弟之间,它不可能出现在宫中同僚之间,而且那手也绝不是女性的手。我一下子受到惊吓,脑子里飞猜测这可能是谁?不可能是无为子或清尘,他们的手瘦削、骨感,与这双手完全不同。这双手只能是养尊处优的老男人的手,他最有可能应该是皇爷的手。可是身处皇上之上的皇上皇,怎么可能把他的手搁在我额头上?我怀疑是我传说中的父亲,对,只是父亲才有这样温暖的亲密的抚摸。那双手最终轻轻挪开,我眯起眼睛适应黑暗中的光钱之后现一个人影就坐在床榻旁,他侧身坐在那里,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后来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他的气息就是我熟悉的皇爷的气息。我感到非常恐慌,因为他的脸分明就在我面孔上方,最后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一颗沉重的泪水滴落到我脸上。我吓得一动不动,他似乎也受到惊吓,马上起身离开。这时候那颗跌落到脸上的泪水缓缓流进我嘴里,咸咸的,像我自己的眼泪。
不用我多作解释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了,那个偷偷趁我昏睡来看望我、抚摸我的老男人就是皇爷,我不知道无为子和清尘知不知道这桩事,我想宫中文武大臣很快都会知道这桩事,包括周慕郎、千雪和丽阳公主。他们在眼红妒嫉我的同时也会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样:为什么皇爷对我这个来自魏国的道长如此宠爱?我何德何能独享皇爷这份恩宠甚至令他悄悄落泪?这怎么可能?但是那天皇爷悄悄离去时我亲眼得见,他熟悉的背影我绝对不会看错。我当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透过白爵观的窗棂分明看到走廊上停着一只八角宫灯,宫灯旁站着几位御林军兵卒,马无齿即便在朦胧灯光下我也能认得出,见到皇爷出来他抢先一步躬身扶住皇爷,然后一同走向停在白爵观大门外的香步辇。我想痛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对我如此情有独钟?难道仅仅因为我治好了他的头痛失眠症?只有天晓得我所谓的医术其实是如此糟糕透顶,我哪有什么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的妙招?我不过就是装模作样为他望闻问切然后推拿按摩一番,用师傅配好的药安排黄嬷嬷或周稳婆、张嬷嬷煎上,让皇爷服用。我这种三脚猫的医术怎么能骗得过在三国硝烟弥漫中一路冲杀过来的皇爷?他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有四五日再没有进入南宫,称病不出的结果是换来四五个太医频繁出没白爵观替我看病,当然是受皇爷指派。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大病,他们一番望闻问切当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说我水土不服,然后配来一副副中药。我一副也没有服下,无为子一走我马上将药水滗掉,然后按民间习惯将药渣倒在白爵观通往太子池的路上,让千人踩万人踏,据说这样病人会好得快。那天皇爷派马无齿来询问病情,我回复说好了,次日便到了皇爷去太佛寺上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总是少不了我,我从清尘口中得知这一次去栖霞山还要放焰口,我当然更得陪伴在侧。次日一早我沐浴更衣赶到南宫,与皇爷一同上了栖霞山。但是当晚我并未在栖霞山夜宿,放完焰口后我突然向皇爷提出要回白爵观,然后和清尘匆匆赶回太初宫。离开时女尼静心的目光一直幽幽看着我,我不敢与她对视。我和清尘出了山门很久,她仍然一直站在山门口眺望,她的模样是那么落寞,那么枯寂。
这时候已近午夜,从神龙殿后面经过拐向公车门,过了清游池就是白爵观,这时候我想甩掉清尘,我隐隐感到这样突然杀回来肯定现无为子一些意外,因为他知道我陪皇爷去了太佛寺并且晚上留宿不归。我对清尘说:“快快帮我回南宫取御墨,晚上我要写御批。”清尘看了看白爵观近在咫尺,就提着绢纱宫灯匆匆离去。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下,转过墙角斑竹园丛丛修竹直扑前厅,因为走得太快几只野猫子被我吓得四散奔逃。果然从我寮舍内闪出一道人影,黑灯瞎火的我出现得实在突然,她来不及遁逃。我断喝一声:“谁?”她却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轻轻唤了一声:“左御史大夫,晚安。”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我突然间就认出了她,是宫中老女仆黄嬷嬷。午夜时分她只身一人出现在白爵观我的寮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联想到前几次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我缓缓舒了口气:“是黄嬷嬷呀?这么晚了来此有何要事?”她凑近了我仍然不慌不忙地说:“左御史大夫,实不相瞒,老妪与您患上了同样的病,水土不服。可是老妪哪有银两买药治病?前几日到太子池给皇爷上茶,现道口有药渣,都说是左御史大夫令人倒下的药渣。闻到草药味道那么重,我就想这些草药渣其实还可以再煎再服啊,倒掉有些可惜,老妪我正需要这些草药。白天宫里人来人往我哪有脸面来扫药渣,只好趁着夜色偷偷来扫一些。没想到今儿左御史大夫陪皇爷去了太佛寺,道口上没找着,我就来左御史大夫寮舍门口碰碰运气。也许早上赶早,药渣就让清尘或无为子随手倒在门口也未可知。没想到,没想到半夜三更的左御史大夫竟然回来了,真是冒范了,左御史大夫,这是老妪的罪过,真是该死。”
黄嬷嬷躬身向我施礼,然后并不离开,她站在黑地里似乎等待着我的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我想此时此刻她应该愁容满面。我开口说:“如果黄嬷嬷真的需要,我明天让清尘或无为子给你送上一些草药。”她连忙说:“别别别,千万别劳左御史大夫操心烦神,刚才在您寮舍门口捡到一些药渣,回去晒晒再煎一下,够我服用了。你闻闻,草药味浓得很。”她凑过来牵起她的衣服兜,我千真万确闻到了草药的香气,那是藿香与当归的药香,我非常熟悉。我只好回到寮舍,她的身影也渐渐淡去。点亮灯盏将门窗楼廊细细检视了一遍,现靠近斑竹园的二楼窗口上蛛网不见了。那片蛛丝网结了有半个月一直完好无损,每到白日会有一个蜘蛛守在一旁,等待撞上蛛网的蚊虫。我把蛛网当成我的保护网,几个窗户上都结有蛛网,我故意不让人打扫,因为只要有人破窗而入必定要撞破蛛网。我明明白天离开时二楼窗口的蛛网还好好的,现在它却不见了,我怀疑是黄嬷嬷所为。当即吹熄灯盏假装入睡拿出在麒麟阁从小练就的飞檐走壁童子功一路追赶。午夜的太初宫如同古墓一样阴森恐怖,我很快就在公车门后面浓重的阴影里现了黄嬷嬷,她反常地一路沿宫墙阴影向白虎门疾行。白虎门通向清凉山清凉寺,平日极少有人从那里出宫,白虎门因而长年深锁。黄嬷嬷夜半更深去哪里做什么?我暗中跟随着她出了左掖门,门外除了通往白虎门的一条便道,其余便是一片废弃的旧宫殿长年无人,残砖断瓦间疯长着野萝卜花。黄嬷嬷在靠近白虎门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自然也悄悄停了下来。粗重的喘息中只听得白虎门旁的耳房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人,她左右看了看径直朝黄嬷嬷埋伏的野萝卜花丛疾步走来。我高度集中眼神注视着那个人,她越来越近,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竟然是侧王妃千雪。我正想悄悄上前看个究境,脑后突然被人用木棒猛敲一记,我立马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