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被钢铁水泥高楼大厦围困住的傀儡,他们是一个个毫不相干的个体,却建立起一套可笑且庞大的社会体系。他们用血缘缔结关系,用情感联络他人,用生死区别灵与肉。他们生在这个世界,长在这个世界,以后将死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除了带给他们无法满足的欲望和终将沉沦其中的痛苦,什么都给予不了。但是他们却拼了命地和这个世界取得联系,妄图让世界记住他们。
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拖延自己的死亡,拯救自己的孤独,这是多么卑贱又低级的心愿。可即使是如此卑贱低级的愿望,又有几人能达成,他们真的有人爱吗?有人在乎吗?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有人愿意拥抱着他们共赴黄泉吗?
没有,绝对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努力?既然那么痛苦那么孤单,那就简简单单地,去死好了。
贺丞看着地面的人群,脸上的神色冷漠且轻蔑,他冰冷的眼神就像一个鬼影,那抹鬼影在高楼间,围城中,在善良和温暖日益被摧毁,黑暗和罪恶终将扎根于地基的城市中穿梭、游荡,终日徘徊。如果说人类社会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这种鬼影就是游弋在万丈深渊里,徘徊千年亘古不变的本质,在平静且脏污的海面上低吟,如同鬼哮。
有那么一瞬间,贺丞从体内感受到一阵失重感,貌似整栋方舟大厦随着他的灵魂倒塌,砸向碌碌而生碌碌而死的人群——
身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灵魂游荡在万丈深渊里,冲冲撞撞找不到出口。
楚行云关上门,疾步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猛然抓住他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他的手指无力下垂,指向地心,濒临死状。
触及贺丞的体温,楚行云才发觉贺丞浑身上下冷得像冰。他去摸贺丞的脸,发现贺丞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穿过他的身体穿过办公室落地窗,甚至穿过了银江市,不知去向了哪里。
“贺丞?你能看到我吗?贺丞?!”
楚行云忽然用力捏住贺丞的后颈,或许力道太大把贺丞弄疼了,才使贺丞涣散的目光从天边收回,像是收回了一只被放飞的风筝。
就在刚才,楚行云真的以为贺丞已经走了。虽然贺丞此时此刻就坐在这张单人沙发上,但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中间,把他们隔离在不同的空间。贺丞在暗,他在明,身处黑暗的贺丞却坐在阳光里,阳光几乎将他融化。
贺丞眼中冰冻的色彩渐渐回暖,眼神中流露出疲惫和茫然,貌似他的灵魂游历了万丈深渊,海峡暗礁,疲惫不堪地回到脱离现实坠入幻境的起点。
“行云哥——”
他的声音太低,太轻,像是带着试探和不可置信。楚行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长于暗夜的生物挣扎徘徊许久,才得以撕破黑暗窥见天光般的惊喜和感动。
楚行云忽然站起身,把贺丞搂在怀里,紧紧抱住,说:“是我。”
贺丞抬起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海面上唯一的浮木。
“你怎么了?”楚行云轻轻地抚摸他的后颈,低声问道。
贺丞说:“我看到了一个消失很久的东西。”
“什么东西?”
贺丞松开他,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那只白熊。楚行云从他手里拿过白熊,来回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特别之处,除了白熊的手脚上绑着绳子。
楚行云问:“这就是你收到的快递?谁送的?”
贺丞把眼镜摘下来,露出隐隐发红的眼眶,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疲乏无力道:“那个人。”
虽然贺丞指向不明,但是楚行云几乎立刻明白了贺丞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在愣住的这几秒中,楚行云仿佛遭了好几场天劫,脸上血色褪尽,浑身温度丧失,莫名而来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如烈火燎原般放肆地燃烧。
“不可能,那王八蛋已经死了!”
提及十三年前的绑架,提及那个恶魔,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酷刑,是他们拼了命想遗忘的过去。
像是安慰贺丞,更像是说服自己,楚行云弯腰抓住贺丞的肩膀,道:“贺丞你听着,他已经死了,十三年前他就死了,你忘了吗?他被处死的时候贺瀛还去了现场。如果你不放心,我们给贺瀛打电话,我们向他求证——”
他掏出手机想要找出贺瀛的号码,但是双手一直在颤抖,手机险些拿不稳。
和他相比,贺丞反而冷静了许多,或许是震惊和恐惧已经散去,所以他阻止楚行云给贺瀛打电话,抓住楚行云的手腕,语气深沉又平缓,道:“是他,他回来了,回来找我。你知道这只白熊代表着什么吗?它就是我。”
剩下的话,贺丞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得出楚行云现在在崩溃的边缘。楚行云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除夕夜,变成了面对着二选一残忍抉择的少年。不单是贺丞,他也被逼入了绝境,甚至他的绝境比贺丞更加有去无回,更加无路回头。
他把那只被捆住双手双脚的白熊拿起来狠狠砸向办公室房门,赤红着双眼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又抓住贺丞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像是要穿透贺丞的肩骨,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你已经回来了,没有人能再次把你带走,谁都不能!”
现在回忆起那场浩劫,贺丞已经丝毫不会迁怒于他,他只是没有告诉楚行云,自己早已原谅了他。因为对他的爱更深,那点委屈和恨意,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贺丞缓慢露出一丝笑容,问:“你会保护我吗?”
楚行云在他脸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小贺丞的影子,那个天真明朗,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依赖他的贺丞。
“我会。”楚行云看着他的双眼,起誓般一字一句郑重道,“我以我的生命向你保证,贺丞,我会保护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付出什么代价,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请你相信我。”
贺丞眼中闪现出燃烧在黑夜中的火光,脸上露出很单纯很简单的笑容,他轻声问:“那么,你是爱我的?”
楚行云喉头一哽,眼里像是被烟熏了似的浮现一层剧烈颤抖的水光,他抚摸着贺丞的脸,道:“是的,我很爱你。”
贺丞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掌,闭上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很爱你。”
既然你爱我,那这人间,尚可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