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安十九从不当逃兵。
“倒是先生,深夜方归,去了何处?”
那样大的动静,满镇子都在议论,想必他也听闻了吧?周元的思绪不知不觉跟着飞向远处。
下午湖田窑倾巢出动,扑向各个渡头,动作大到即便他坐在家里,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到面前。没有多久,几乎全镇的大夫都往湖田窑去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都说徐大东家得了重病才有此阵仗,而今全镇大小窑口坯户都在观望,徐忠会否一命呜呼。
继王瑜之后,徐忠是天下第一民窑榜上唯一的霸主。若他殒命,即意味着一个群贤毕集的时代就此陨落。
要知道徐忠王瑜全盛之时,正是景德镇陶瓷广受推崇,走向南北海川之时,那个时期的三窑九会可以说云英荟萃,空前绝后。坯窑釉烧,奇思妙想,无一不精。
可叹世事变迁,日异月殊,短短几年景德镇平生变故,若说其中没有太监手笔,谁能同意?
周元隐约感觉这事透着古怪,一股阴谋阳谋味儿,正盘算后续,忽然不知打哪闯进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掳了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徐稚柳生前故居云水间,而今藉由死人打掩护,变作一帮狂徒密谋之所。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是,狂徒之竟是梁佩秋!
他们毫不顾忌地将“打派头”一事搬到台面上议论,从人员队伍到接头细节,无一错漏。待到人群一一散去,梁佩秋闲庭散步般走到屏风后,问他意下如何。
他刚要开口,梁佩秋又道:“这是我为先生谋划的后路。”
他只觉可笑:“什么后路?口口声声打派头,实际串谋起义,击杀朝廷命官吗?你可知这是对王法的蔑视,会引来杀身之祸?”
“总要死得其所。”
她那么说,他就知她决意已定,只是为何拉他入局?
“你想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安十九确切的行踪。”
“他至今未回景德镇,或已潜逃也说不准。”
“那先生为何不走?”
正如他所说,倘若安十九因“黄雀在后”事败,担心被孙旻报复,早早畏罪潜逃,那么作为幕僚的周元哪里能落得好下场?不走,通常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周元被其猜中心思,一个咯噔:“你……”
“安十九会回来。”
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叫周元感到恐慌的正是这份肯定。安十九那堪比亡命之徒的做派已经快要逼疯他,梁佩秋对安十九的了解更让他毛骨悚然。
她竟然能够这么确信这么笃定安十九会回来,且提前在此布下天罗地网,瓮中捉鳖。如此心性,竟是一个女子。
周元反反复复打量面前的女子,她仍作旧时装扮,一身素净,清白面孔,然眉间清寒,若六月飞霜,冰冻骇人。
谁承想昔日那个被他一箭三雕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哦不,柔弱女子,有一日竟会化身阎罗恶鬼,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不想也不愿意蹚那个浑水,谁知她说,“先生,你已听到了我们全部密谋,即便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远。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这里,至少能得个全尸。”
谁想死?!死在谁手里不是死?若非安十九是那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叛徒的狠人,他早就跑了。
想到这里,周元不免叹了声气。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巴掌大点的小破镇,竟能裹出这样的乱子?
他认命地走上前,躬身附在安十九耳畔。
良久,久到寂夜中浮现微茫,熹微柔光覆上太监的白面皮子,安十九恍如一场大梦将将苏醒般,嘴角噙着笑,兰花指绕到眼前,清唱一句:“想当年桃花马卜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届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