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仙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忘问她:“真好吃,你在哪里买的?”
梁佩秋动作一顿,走到一旁净手。
王云仙心思都在糕点上面,没注意她的反应,囫囵吞了个枣饼,小腹被撑得滚圆,这才收手,又问了一遍,说是离京前要带点路上吃。
梁佩秋这才开口:“不是外头买的,从鸿胪寺离开的时候,安十九叫人送的。”
“咳咳。”王云仙忙咳嗽起来,盯着面前桌上碎成渣渣的糕饼,“这里面不会有毒吧?”
“不会,今日鸿胪寺设宴,都是席面上早有准备的。或许他不爱吃,就顺手打给我了。”
王云仙警觉:“狗太监何时过善心?张磊也有吗?”
梁佩秋摇摇头。
王云仙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心知在鸿胪寺必然生了什么,搓了搓手上的残屑,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
“说吧,你还想瞒我?”
虽然安十九临走前提醒过她不能外传,不过王云仙在她这里不属于“外”,自从打定主意不强行赶走王云仙后,她凡事都会和他商量,互通有无,以便一人遇难的时候,另一人能有所准备。
是以,她没有隐瞒,老实交代了,说起安十九后背的新伤,颇为唏嘘:“下手真狠,也不知是谁。”
若是皇帝的责罚,今日鸿胪寺宴请的宾客就不会有安十九,何况那位亭长态度热络,俨然将他看作皇帝跟前的红人。
排除这个可能后,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性——私刑。
今时今日,一个备受皇帝恩宠的督陶官,敢对其动用私刑且本人没有声张,似乎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她和王云仙对了对眼神,纷纷猜到答案。
那位据说掌着司礼监,可帮皇帝批红内阁的奏章,备受信重,在朝内权势自不用说,但他不是安十九的干爹吗?外面都在盛传,小十九是他最为宠爱的义子,怎会?
王云仙推断:“兴许知道了狗太监在江西干的坏事,打一顿鞭子提醒他莫要太猖狂。”
梁佩秋摇头:“那新伤底下还有旧伤,不止一处。”实则安十九的后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鞭伤,新旧交叠,细看的话,不难现旧伤的痕迹和新伤如出一辙。
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他应该经常被打。”
“这也不奇怪,我听说内廷里什么腌臜手段都有,要叫一个小太监听话,多的是法子,鞭笞在里面还真算不得什么。”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梁佩秋坐下来,一副要和他认真讨论的模样,“你说你,从小犯的事也不少吧?师父哪次罚你不是跪祠堂和抄书,何曾对你动过手?”
王云仙眨眨眼。
“何况毒打至此,这哪里是宠爱?”
“有道理。”王云仙点点头,附和了几句,尔后一顿,一拍脑门起身瞪着她,“诶,你怎么为狗太监说话呢?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见梁佩秋沉默,王云仙一阵输出;“你见过歹竹出好笋?若当真是那糟老头的干的,你想想狗太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是个好人吗?俗话说不以恶小而为之,他干了那么多坏事,可见是个十足的大恶人,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父子互相糟践,那是他们的事,不需要你去同情谁,你要当真心存怜悯,就看看可怜的我,我们才是恶人相争之下受苦受累的小老百姓……佩秋呀,你可千万不能糊涂,知道吗!“
“我知道。”看他似还不放心,梁佩秋无奈重复一句,“云仙,虽然我有些优柔,也常常不忍,但是大事当前,我分得清轻重,你放心,这次他不会有机会再回去了。”
次日,梁佩秋找到张磊,询问鸿胪寺核定的名录,现徐稚柳生前几件藏品都被挑中,将作为万庆十三年新鲜出炉的“十大名瓷”,特别进献给皇帝。
这里头还有两件是梁佩秋的作品,其中最为出彩的一件,在景德镇时就经过数位前辈的评选,钦定为“皇瓷”——那是她在徐稚柳的作品之上覆烧后的新品。
当然除了她和张磊,别人并不知晓内在,只当安十九看到这个新作,对万寿贺礼有了十足的把握后,他们才得以瞒天过海,将徐稚柳的作品混淆其中,刻上湖田窑的款识,送到京都。
这些,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辅以万民书和大龙缸,向皇帝陈情,揭露安十九的恶行,以此昭示一代英才徐稚柳的青天。
她要还他清白。
她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徐稚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为了这一天,她不惜将自己锁进龙窑,在徐稚柳曾经化为灰烬的地方不吃不喝,苦苦冥思数日,才有了“皇瓷”的想法。
这件皇瓷势必能为她赢来御前上告的机会。
她计划周全,就连张磊也都瞒过。张磊原以为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看景德镇的笑话,以此避祸。即便说得高义点,最多也就是为了民窑之间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将来,为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长远之计,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原因的背后,还藏着她对徐稚柳至坚的深情。
他难以想象被世人认定为对手的两人,隔着一条黄泉路,矢志不渝。
他在这一刻终于知道了徐稚柳在梁佩秋心中的份量,可他不能眼睁睁看她去送死,在她和盘托出计划时极力劝道:“梁大东家,你为我家少东家做的一切,张磊铭感五内,可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若有个好歹,我如何回去和徐大东家交代?”
“张管事,我提前告知与您,就是想厚颜拜托您为我善后。若事败,请您不计一切代价保证云仙的安全,除此以外,尽可交给徐大东家,他知道如何料理后续。”
“你们……”
张磊更加惊讶了,梁佩秋和徐忠之间竟有往来?是否徐忠早就知道她的计划?
梁佩秋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多解释,只道一句:“云仙执拗,我若出事,他恐怕听不得劝,必要时候张管事不必心软,直接将人绑了送去塞北,越远越好。”
“你当真执意如此?”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朝张磊点头。
她笑起来仍旧是半大少年的模样,干净清秀却不乏勃勃野心,一身月牙白的素缎完全掩盖不了她的英华。
像极了寒月里凛冽的花。
张磊震惊侧目:“你不要命了?”
梁佩秋掷地有声:“他值得。”
这个世上,无人知晓她为何独爱白,如此就更不会知晓十数年来,一直拂洒在肩头那团白白的光芒,是她爱惨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