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嫂子却是豁达,笑道:“我闺中时有一密友嫁去了北地,前些日子已和她联系上了,这次北上去找她,正好和她合开一家裁缝铺子,专做女子衣裙,也算圆了少年时的心愿。小神爷,不怕和您说句实话,家里那口子从小就在窑厂学手艺,我原以为跟了他,也要一辈子烟熏火燎,窝在火炉里,如今他走了,倒成全了我,我悲是悲,喜是喜,偶尔想起这茬子事,还觉得对不起他,像是盼着他去死一样,可人不就得这样吗?有了盼头才能活,您说对吧?”
梁佩秋没想到林嫂子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宅妇人,原心头也怀揣着小小的星火。
若她当真能为自己和孩子谋求到一份好的前程,想必林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是以她鼓励道:“林哥每每和我提起你和孩子,脸上总是带笑,大家伙都笑他没骨气,他却一点不难为情,还说疼爱妻子和孩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我想,只要你们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林嫂子闻言动容,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她重重握了下梁佩秋的手,神情略有躲闪:“我替他给你说句对不起,拖累东家了。”
“林嫂子,这事儿不是林哥的错。窑房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林嫂子声音越低下去,却似不想多说,只又喃喃几声“对不起”;梁佩秋心头微动,追问道:“林嫂子,是不是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这时,远处船家高喊一声“开船啦”!林嫂子急忙回应了一句,托着背后的小宝,和梁佩秋挥了挥手,一咬牙,大步离去。
船渐渐消失在江中。
梁佩秋虽觉得林嫂子离去前态度有些奇怪,但人已经走了,林哥的后事也都处理好了,她就没有多想。
回到安庆窑后,经过三窑九会的判定,倒窑事故被正式确认为“一场意外”,可徐稚柳对此供认不讳,前后的差别,让梁佩秋越感觉到当下时局的波诡云谲。
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
以前她埋头在火炉里,只管那一口口砖头砌成的窑弄,和里头燃烧的火焰打交道,她需要观察火焰的形态,见证每一件经过匠人之手被赋予生命的瓷器的诞生。
这是一件奇难无比的大事,同时,也是一件小到不需要计较任何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等微乎其微成本的小事。
一切,只为瓷器负责。
而今,她这个把桩师傅,在为了和某个人赌气,亦或为了和某个人比肩的稚行下,需要负责的多了许多,除开瓷器,她还要为那一座倒下的窑背后随之倾倒的工人、工人的家庭与生计负责,为事先准备好的匣钵、柴料、釉料、红店定金负责,为这一座窑所涉及的数十行当的损失负责。
除此以外,那些正在燃烧的、没有倒下的窑,窑里的瓷,瓷于商行、船运间的交接,一切的一切她也要负责。
甚至,在亲眼看到黄家洲洲民们扛着锄头拎着镰刀冲向苏湖会馆、扬言要火烧衙门后,在听到无数改革先烈为新政抛头颅洒热血后,在看到百采之下焕然一新的瓷业生机后,在站在与湖田窑对立的局面,不得不与某个人成为对手后……
说实话,她已无法选择该为哪些负责,又不该为哪些负责。
此时的她,正如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梁佩秋也不单是梁佩秋了。
她变成了那一炉火。
正熊熊燃烧着。
倒窑的情况分许多种,小型窑会出现炸窑的情况,从匣钵瓷器到窑弄外墙全都被炸毁,这种需要推倒重新挛窑。也有内部匣钵倒塌而外墙没有损毁的,多是大型窑。
偏巧的是,安庆窑出的这桩意外是一个中型蛋形窑坍塌,加表工被掩埋致死,是以墙体损毁虽不算严重,但为了安全考虑,梁佩秋在和夫半、加表师傅们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推倒,重新挛窑。
这是大事,需要经过王瑜同意才行。不过师傅们都已进场,空等着只平白耽误功夫,梁佩秋遂直接敲定推倒。
“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还劳烦师傅们加紧点,晚上我请大家吃宵食。”
她又和停工的加表、夫半师傅们调整烧窑班次,先将人手安插到其他窑房,一一落定后方才离去。
她一走,后头就议论了起来。
“林哥这次出事,咱头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是呀,过去哪里会管这些个事,凡都要大东家来决定的,近日我瞧着不仅窑房里头的杂务,外面那些事她也学着上手了。”
“说到底,都是被逼的。”
“诶?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咱头儿接了大东家的班,那少东家咋办呢?”
“你这不是废话?真到那时候,少东家就成大东家了呗,咱头儿就是皇宫里那内阁辅,专门辅佐新东家的,懂不?”
“你还懂这个?”
“放屁,你当老子不读书不识字就是个傻子,是吗?!现如今是个什么年景,咱镇上又是什么情况,你孤家寡人的当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用愁,我一家子几十口人呢,可不得多思多想!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瞧着吧,咱景德镇且有的变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