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城中茶楼皆满座。瓷业的规矩,凡拜师谢师都要奉一碗茶,有个大小事也总离不开茶。茶楼里一热闹,什么消息都瞒不住。
就在昨日,三窑九会张贴红榜,力排众议推选湖田窑为行业龙头,其少东家徐稚柳为新一届行帮老大,荣登值年宝座。
是景德镇瓷业史上最年轻的值年。
王瑜作为三窑话事人之一,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到红榜出来才知结果,气得大雷霆,到风火神庙狠狠闹了一场。
有过去关系不错的业主私下和他通消息,原来在张贴红榜之前,徐稚柳曾暗中召开大会,允诺“九会”,给与他们和“三窑”一样的权利。
“九会”历来排在“三窑”之后,得了徐稚柳这话,谁能不心动?就连王瑜曾经的同盟彰武,在六个儿子进入湖田窑“偷师”后,也倒戈相向背叛了王瑜。
徐稚柳这一举措,既为自己博得了统一的支持,也巧妙地化解了“改革”带给大业主们的危机。在改革大行其道的当下,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坚守和倒退,生生喂饱了大业主们的贪欲。
而梁佩秋不仅没有争得“头”,甚至在大业主们的默许下,被一致排外,未能进入行帮成为一员。
任凭王瑜如何计划周全,也实在没有想到,徐稚柳会想出这种“自损八百”的阴招。好在这段时间造势不断,民间对于瓷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趁势高举“风火神”的正义大旗,提出与湖田窑一争“龙头”高下。
以安庆窑如今的包青率,他十分有信心能打败湖田窑,若赢,能得到的实在太多;若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而湖田窑没有退路,必须迎战,且不能输。
双方遂约定,邀行业泰斗来参与评审,以最新一窑的“出青率”同台竞技。不想临到开窑前,安庆窑竟遭遇暗中黑手,生性质极度恶劣的倒窑事故,致一加表工当场死亡,损失惨重。
安庆窑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带人连夜闯入湖田窑,与徐忠大骂三百回合,最终在徐稚柳出现后,朝他吐了口唾沫,万千愤怒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为工匠!”
于是,一夜秋风后,家家户户开始痛骂徐稚柳。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一致认为,倒窑事故乃徐稚柳所为。安庆窑出了这等事故,如何还能和湖田窑争那“龙头老大”?先去三窑九会陈述事故经过,等待聆讯吧!
那边坊间议论如火如荼,这头当事人闲坐庭中,少有几分偷得浮生的感觉。徐稚柳穿一袭水湖蓝长衫,背靠阑干,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望向湖心。
手中的书翻看过半,却始终没有再翻开下一页。
听到脚步声,以为时年来送茶,他头也没回道:“先放下吧。”
不想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他动作微顿,缓而回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梁佩秋彻夜未眠,既为安庆窑事故所累,亦为心魂所困,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来找他。他说过的,不要听书里讲,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他。
虽则自雨夜过后,她一直自觉亏欠,无颜见他,而他也有心疏远,两人渐渐离心,可她怎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起几日前在江水楼见到他,当时并不知晓他也为彰武而来,也不知他竟在背后做了那许多,就为了阻止改革吗?
就为了那一言堂带给他的权势与利益吗?
如今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气性,也完全不想再和他赌气,只想两个人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实话,可这句话多难呐!她哆哆嗦嗦,嗫嚅了许久才问道:“倒窑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动的手脚吗?”
徐稚柳没有言语。
梁佩秋攥了攥拳,绕去他面前,眼神殷切,语极快:“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是你?还有黄家洲、瓷税和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吗?”
她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煎熬死了!而这一天,其实早该来的。徐稚柳避无可避,抬起眼睛直视她道:“是我。”
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这个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还能为了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为那无上权柄,为那荣华富贵,为那万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许的吗?
“若无意外,明年万寿宴皇帝会宣见景德镇贡瓷代表给予嘉奖,届时安十九将以大龙缸为筏,举荐我作为代表进京觐见。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飞黄腾达的机会吗?”
梁佩秋盯着面前这人,只觉难以置信,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为了进京邀赏,你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包庇他的恶行,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对安庆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