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了。”
甫一出议事堂,凤栩往不远处的庄严殿宇与白玉长阶望了一眼,一刹那时光似乎在此刻停滞,岁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庙堂宫宇恒久地伫立于此,俯瞰着芸芸苍生,即便贵如天子,也不过是时间这条流动长河中转瞬即逝的蜉蝣。
岁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铭心皆会被冲刷打磨成无人知晓的过往,凤栩站在此处,透过命定的数年时光,遥遥望见了当年那场惊鸿初遇。
从西梁远道而来的落魄质子站在长阶之上,而那个恣意嚣张的少年仰视着他,一个漠然,一个热烈,只那么一眼,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擦肩而过。
遥不可及的是过往,伸手不可触,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这世上众生,无一不被裹挟着前行。
就如那年的莲池,还是阴差阳错,他与殷无峥之间终归还是少了些缘分。
“主子,您瞧什么呢?”允乐见他出神良久,忍不住问出口。
而凤栩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段抓不住的过去,殿宇如旧,长阶犹在,昔时人却早已无处可觅,他连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只剩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凤栩伸手抚过眼角,他轻声说:“没什么。”
那是他与殷无峥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边便是宣德门,但曾染红白玉的鲜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辉煌风光的凤氏皇族一般。
别再频频回望,别再念念不忘。
凤栩对自己说,来时路已成定局,他踩着无数血肉走来,而今,也该拿自己的血肉去铺就前路。
名分
又过数日,七月初,天子入清云行宫避暑,还带上了被他囚做禁脔的前朝凤帝。
清云行宫与风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琼楼,雕栏画栋,一砖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当年的卫皇后下令封禁此地,以绝朝安城奢华之风,凤栩幼时来那一回,是七岁时,也只是悄悄偷跑来住了两日而已。
偌大宫宇,固然精美却着实寂寥,如今对清云行宫的记忆虽然已变得模糊,但那时寂静而漫长的夜,凤栩还记得真切。
夜色沉沉,雾云殿窗前摆着梨花木案几,案上雅致物什摆放规整,青瓷瓶,笔墨砚,凤尾烛台上明焰灼灼,却映出凤栩眉眼间浓墨般化不开的阴郁。
殷无峥甫一进门,瞧见凤栩又坐在案几前盯着烛火,他是真怕了凤栩,当即上前将那烛台挪开。
坐榻上的凤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干什么”的疑惑神情。
而后便得到殷无峥俯首而来的轻柔啄吻,他轻声说:“饵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愿。”
凤栩勾着殷无峥的颈要他坐过来,随即翻身跨坐到了殷无峥的身上,与他轻抵着鼻尖,仿若温情厮磨,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酷。
“还不够呢,殷无峥。”呢喃声裹挟着森然的冷意,“才刚开始而已。”
“我会帮你,凤栩,我会帮你…”殷无峥隔衣抚着凤栩伶仃削瘦的后肩,隔着不可逆转的时间,抚着小凤凰身上那些可怖狰狞的旧伤,余下难以宣之于口的话便隐在缠绵的吻中。
我会帮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答,所以便不必说。
自从发觉凤栩的身子境况大不如前,殷无峥在床笫间便格外克制,他的索求隐忍而温和,凤栩不愿沉沦在这样的温柔中,却忍不住落了泪,又被殷无峥轻吻拭去。
他听见殷无峥唤他的名字,唇齿间的凤栩二字糅进了柔情,却也只剩下不合时宜。
真奇怪啊,凤栩想,他们分明这样亲密,却又像遥远得天各一方。
夜正长,波云诡谲亦不停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局,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内,长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摆着茶,看似是在等人。
不多时,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魁梧身影迈步进来,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来的晏贺。
“陈大人。”晏贺站在门口,目如鹰隼,“这个时候还敢入城,真是好胆识啊。”
陈文琅抬头缓缓笑说,“晏将军只身而来,也不遑多让。”
“谁告诉你我是只身前来?”晏贺扯了扯唇角,“陈大人莫非还不知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多值钱?”
陈文琅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他说:“晏将军若真是想要封赏,又岂会同陈某枉费唇舌,令郎的事陈某也有所耳闻,那殷无峥分明就是要过河拆桥,连有功之臣都能杀,晏将军——自古不许将军见太平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晏贺的脸色遽然难看下去,他冷声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个忠心耿耿的晏将军——”陈文琅拂掌而赞,画风陡然一转,“可晏将军,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来了,何必再说这些虚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说得是喝茶,但其意深远。
晏贺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向前走去,坐在了陈文琅对面,陈文琅的笑意蓦地加深。
“这杯茶,你给的诚意不够。”晏贺冷声。
陈文琅不疾不徐地说:“晏将军,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贺微微眯眸,沉默了须臾,才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饵,想必陈尚书不会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