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诡奇的梦境消散,凤栩从深渊坠入另一层深渊,极乐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无,凤栩怔怔地靠屏风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许…他从未活着离开过那两年中的永夜。
凤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乱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他怀里搂着殷无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的喜欢,凤栩鼻尖发酸,将脸颊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里。
可还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无峥回头,上天真是见不得他半点好,他已经认命了,这条末路他认了,坠入深渊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无峥对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头,他就能得到从前梦寐以求的爱。
但凤栩知道那不够,苦海无边无际,他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他已经没办法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走了,他会烂在这里,化作一抔枯骨,谁也救不了他。
所有过往的情愫与喜欢,都与两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来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尸走肉,哪怕想到殷无峥心口仍会生出细弱的爱念,但凤栩已经做不到两年前那样纯粹炙热的喜欢。
门忽而被推开,日光再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洒满了屋子,连屏风后的凤栩也被纳入了粲然温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驻足于门前,两年来殷无峥也变了许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质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凤栩因过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狈啊。
真的…太狼狈了,当年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韬光养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云泥之别。
殷无峥在外头便听允乐说了凤栩昨夜的怪异举止,心都凉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别时还好好的凤栩怎么突然就疯了,打开这扇门,殷无峥一眼便瞧见蜷缩在屏风旁的凤栩,还有他身上、以及这满屋子里淋漓的血迹。
他们对视着。
凤栩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殷无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热的光烫伤,于是忽地动了动——他在向阴影中瑟缩。
就在这时,殷无峥也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光,走向了凤栩。
殷无峥在凤栩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捧起了凤栩的脸颊,指腹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轻轻抚弄着。
凤栩却慌乱地想逃。
他瞧见了殷无峥眼中坦荡赤诚的怜惜。
线索
凤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却更害怕殷无峥此刻的注视,他怕难以遮掩的哀恸会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
殷无峥没错过他难堪自卑的闪避,这是绝不会出现在靖王脸上的神情,可他却真切地看见了凤栩垂眸时刹那的委屈与畏惧,因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渐被人窥视。
殷无峥没作声,而是伸手环上了凤栩的清瘦的后脊和腿弯,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凤栩破天荒地没挣扎反抗,而是近乎乖顺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后颈,柔和温软地瑟缩依偎着,想受了伤的幼兽对庇护自己的强者表示驯服。
可殷无峥嗅到了他掌心伤口处浓烈的血腥气。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凤栩的血气,殷无峥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毁的明心殿寝宫是不是也是这样,曾淋漓洒满了小凤凰的血。
凤栩被抱到了偏殿里去。
他掌心的伤崩裂了。
殷无峥将纱布拆开,便瞧见原本切割极深的伤口还没好,缝上去的线便崩开了,反倒将伤口边缘又割处许多小口子,这只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后也必然要留疤,殷无峥还没弄明白凤栩右手上几乎磨平掌纹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没等赵淮生来,殷无峥轻柔仔细地将因血迹干涸而与伤口粘在一起的纱布取下来,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但凤栩从始至终也只是疼得细微地颤,一声都没吭。
“很疼?”殷无峥问。
凤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觉得很累,长醉欢让他陷入亢奋时也会消耗元气,凤栩已经有些睁不开眼,额心沁了层细密的冷汗,恹恹垂眸说:“不疼。”
殷无峥将干净的纱布缠上去,良久才说了声:“撒谎。”
凤栩竭力地牵了牵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实在太累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可殷无峥却看见了,凤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坠落的星一般转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无峥将坐不住几乎滑落下去的凤栩捞进怀里,低声说:“赵院使应当快到了,等他瞧过你再睡。”
凤栩“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他以为殷无峥至少会问什么,但就这么寥寥几句,半个字都没提到昨夜,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别叫赵院使来了。”凤栩又反悔了,他贴着殷无峥的肩,大抵是因疲惫,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双眼空茫,“他年纪大了,别折腾他来一回。”
若是赵院使瞧见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只怕又要露出那种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么个心软又悲悯众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凤栩孤立无援的时候暗暗相助,甚至会为了凤栩的伤而眼眶泛红。
凤栩知道,赵淮生是真心拿他当晚辈在心疼,而凤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无论是赵淮生的慈爱,还是殷无峥迟了好多年的欢喜。
他都受不起。
殷无峥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见边际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