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景复如何,闻道新亭更可过。
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而今总算是到了江南境内,殊不知前几日还在大明湖与樘戏水,今日便已到了苏州府昆山县陈墓镇,安顿好住处后便随樘出来闲逛了,着实是清闲得很。
算来我们出宫也近一月了,倒是将宫里的那些不开心与繁琐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而今看樘时,竟觉得他没了那种帝王的气概,牟斌亦是一改往日的冷峻,多少每日会与我们言语几句,主仆之间的情分算是因此深厚了些。
期间樘仍是会收到萧敬与杨延和等人的来信,可信里终究都没什么大事要与我们禀报,倒是影响不到我们的悠闲与自在。
只是这世上哪儿有绝对的悠闲与自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何时,牟斌与李荣都要跟着我们,为此我确是烦透了心思,多想有一日,我能与樘安安静静的走在溪水边,不受凡尘干扰,身后亦是没有人跟着。
我暗暗侧首睨了眼牟斌与李荣,这便拐住樘的手臂,将他生生的摁停住,他确是有些惊诧,“怎么了?”“我要你背我。”他四下里看了看,将目光停在牟斌与李荣身上,随后凝着我,“现在?”“嗯。”“这样…怕是不妥吧。”我当即抽回手背过他,“你是不是怕我又重了?”见我如此,他这才走至我跟前,半蹲下身子,示意我跳上去。我平日里鲜少叫樘背我,偶尔在
宫里无趣时才会如此,而今集市上人虽不多,可也叫人觉着羞得很。
“为何突然要我背你?”他小声问道,我将脸贴在他背上,“我不想他们都跟着。”“那你直说便是了。”不知他是怎么走的,竟轻轻松松的便将牟斌与李荣甩了,走至一处小巷子里时得意洋洋的与我说:“这不好了,下来吧。”我乖乖的跳下,“怎么你是觉得被我吃力了?”“这倒不是,只是…”还未待他说完话,我便又套住他的脖子跳上背去,“那你还得背着我。”显然此举惊了他,方才他确是还未反应过来,许是有些招架不住,待我夹住他的腿时,他的身子竟有些摇晃不定。
“我要你背我一辈子。”他顿了顿,“好,那我便许你一辈子。”时已至晌午,这时若是闻见饭菜的香味便是饥肠辘辘,我将下巴担在樘肩上,细声问道:“樘,你饿不饿?”“你饿了?”“嗯。”他这便带我走至一家快要关门的点心铺子前,指着身前极似袜底的酥饼,“店家,这袜底酥怎么卖?”“一文钱一块。”我确是发觉了坐在铺子里面的一个小妹妹盯着我的腿看,我便不好意思的朝她笑了笑,“哦,我是瘸子,天生便不会走路。”那店家当下便改了看我的眼神,那眼神似乎透着一股子怜悯,“二位要是不嫌弃,那就进去坐坐吧,小店凳子倒是多得是。”樘安顿我坐在
门口,便自顾自的坐在一边吃着,“确是挺香,可为何要叫袜底酥呀?”我侧首看着那个店家。
“”,他拭了拭手,随意挑了凳子坐在我对面,“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您就不知道了,这袜底酥啊,是从宋孝宗时流传下来的,是咱们陈墓最有名的小吃。这据说啊,宋孝宗和他的爱妃陈妃到了咱们陈墓,这一路奔波劳累啊,又被国事缠身,饿的吃什么都没胃口。那陈妃就急了,急急忙忙找百姓做点心给宋孝宗吃,结果百姓也慌了,说这皇上都来咱们锦溪了,咱们也该做些好的给敬献给皇上,哪儿能做糕点呢。”“锦溪?”我愕然,“这儿不是叫陈墓么,怎的又成了锦溪?”樘迎面凑过来,“哦,这地方原是叫锦溪的。”“这位相公说得好啊”,这个店家果真是热情,对着樘夸赞不已,“改名儿是因为那边儿的陈妃水冢,这个陈妃啊,就喜欢咱们这儿的风景,宋孝宗为了悼念死去的爱妃,就把咱这儿改成陈墓了。”“倒是稀奇。”“对了1他忽然拍起自己的大。腿,“那个陈妃一听百姓要做别的东西,自己也心急啊,就借了炉子自己动手坐起点心来了。这陈妃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哪儿会做饭哪,做出来的点心长得跟袜底似的。这个宋孝宗醒来啊,就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叠袜底,这就来气了,我都快饿死了你还有心
思做袜底。陈妃一听慌了,连忙把酥饼拿给他,说这不是袜底,是她做的酥饼。
宋孝宗这就后悔了,刚才还对着爱妃骂骂咧咧的,拿过酥饼狼吞虎咽的就吃了,没办法,得哄爱妃开心哪。吃完就问这是什么酥饼,陈妃就说,你说这长得像袜底,那就叫‘袜底酥’吧。”樘不知为何,竟将头担在我肩上,“这个陈妃对宋孝宗真好。”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我这便将他的头推开,“再好也比不过咱们张皇后对弘治皇帝呀。”“诶,说到咱们当今皇上与张皇后啊,那咱们百姓之间传的故事可就更多了。”“哦?”我这便来了兴趣,“快与我说说。”“说咱们当今圣上啊,小时候因为万贵妃备受欺压,当了太子之后啊,这个万贵妃更是几次三番派汪直加害。有一次怀恩就带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走访民间,结果半道上被汪直追杀,这个怀恩还一不小心把太子弄丢了”,听至此处时,我是感觉到樘看了我一眼,“太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走到兴济就遇到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长得是又漂亮又灵气,太子一看就喜欢了,在心里头发誓,以后一定要娶她当皇后,这个小姑娘呢,就是现在的张皇后了。”我下意识的看了眼樘,他却是佯作没看见,若无其事的听着店家讲。
“那时候咱们圣上已经是饿得饥肠辘辘了,那是几天都没进食了
,饿得倒在张皇后家的医馆前头。这个张皇后长得又漂亮人还又机灵,自然是有一大群小跟班追着捧着,看到一个人倒在自家门口,一群人兴师动众的就跑过去瞧了。这个太子啊,看到张皇后心里头高兴啊,一下子来精神了,还爬着坐起来了。张皇后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家住哪里啊,你是不是饿了呀,太子这就懵了,我叫朱樘,我家是在皇宫里头,这我总不能如实告诉你吧,这万一要是传出去了,那我可就没命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零碎的记忆似乎带我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当年确实有一个穿着贵气的落魄男孩倒在医馆门口。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笑盈盈的盯着我看,我以为他是个哑巴,便不再理会,可看他那番落魄的模样,也实在不忍弃他而去,何况,他是在倒在医馆门口的。
我还记得,我从腰间取了两枚铜钱,吩咐孙大哥去买包子。直至将包子递给他,他仍只是傻傻的盯着我看,我便想,这人莫不是傻子,倒是可怜极了,得给他些银钱才好。无奈身上的银子实在是所剩无几,随同的几人亦是如我一样。我倒还记得那时刚好见到伯坚从小饭馆里走出来,便以为有了希望,忙唤住了他,他见了我亦是高兴,唤着‘柔儿姐’一路小跑着拢过来,我问他身上有没有碎银子,他说没有。我思虑
了许久,终于舍得将脚上系着的红绳送给那个落魄的男孩。
红绳上挂着的铃铛是银的,多少还能换些银钱。我将红绳吊在他眼前,我与他说:“这个给你,我身上没有钱,你若是饿了,便拿着这个去当铺换钱吧。”“这个给你,我身上没有钱,你若是饿了,便拿着这个去当铺换钱吧。”听到店家说起这句话时,我确是惊了,他讲的,与我的往事均如出一辙,难道是真的!
我满目惊诧的对上樘好看的眸子,他亦是款款的凝着我,低声说道:“谢谢你”,说罢,朝我露出一笑,我亦是回他一笑,原来当年那个落魄又不起眼的男孩竟是他!
谢谢你,这可不就是当年在我转身后,听到那个哑巴男孩说的第一句话么!
甚至连笑容都是那般熟悉,我竟不知自己与爱了十几年的相公之间还有这等往事,也不知当年随意送出的一条红绳,便给了我今日这样的幸福与荣华富贵。
从今往后,我便知道,樘如今给我这样的爱,都是在还我当年施舍红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