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照儿已是十一个月大,走起路来,愈发有模有样,每每唤道父皇母后时,都着实叫人宽慰。
我生来最喜大红袍,照儿亦是如我一般,樘最喜西湖龙井,照儿这般喜好,确是叫他心生不满,每每照儿凑过来与我一同茗茶之时,他都是作出一副不悦的模样,倒是如照儿一般可爱了。
如今已是八月的天,今日十一,再隔几日便是中秋,宫中上下,亦是忙得不亦乐乎。依旧如正旦节那般,殿前檐上,早早的便挂上了大红灯笼,照儿见了亦是满心欢喜,直欢快得拍手。
此刻我正陪着照儿一齐仰头凝着樘挂灯笼,这个顽皮的孩子,方才喜子要上去,他硬是哭闹着不让他走,直至樘亲自上阵,他这才乖了。
“娘娘,娘娘……”我愣住,见瑾琉这般模样,也确是怔忪,便无奈长吁,“瑾琉,何事如此慌张,没见着皇上在上面?若是把他吓着了可怎好!”她紧蹙眉头,一副委屈的模样,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娘娘,方才国舅爷派人传话到坤宁宫,说,说寿宁侯他,病危了,要您紧着些回去呢。”我惊得哑口无言,怔然凝着瑾琉慌张的神色,“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突然病危了呢!”“奴婢也不知道啊,娘娘还是赶快出宫去看看吧,国舅爷可是在那儿等着呢。”我猛地侧过身,“快别弄了,
我爹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他。”他亦是怔住,只听得我一声叫唤,便仓皇下来,抱着照儿,随我一起疾步走出乾清门,却是偶遇了母亲与陶艺,想必她们也是方才才接到通传的。
如此,我们便一起出了玄武门,这一路上,母亲均是紧握住我的手,这定是紧张所致,他们在一起也大半辈子了,从前在沧州时,每日都见他们互相斗嘴,亦是吵了大半辈子,我从不曾想过,若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又该如何,是欣喜,还是悲恸。
此刻马车中静得很,仿佛离了尘世喧嚣一般,我竟好似听见了母亲紧促的心跳。如此,我便是愈发的惴惴不安,父亲为了我们三个儿女,也是忙碌了大半辈子,这才刚开始享福,怎可轻易断了性命!
终是到了侯府,只见石管家正在门前翘首盼望,眼中净是焦虑与不安,见我们至此,他愈是焦急,忙叫道:“诶呀,你们怎么才回来呀,老爷可在里面等着你们哪!”我疾步奔去屋中,只见鹤龄伫立在床前,父亲则是躺在床上,此刻已是奄奄一息,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见了我,便强扯出一丝笑意,似在安慰我。
见他如此憔悴,我愈发忍不住心中痛楚,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只放声唤了声“爹”,便径直跑去跪在他床前,“爹,你怎么了!”“傻孩子,你哭什么,爹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偶感风寒而已。”说着,
费力的伸出手来,够着我的脸颊,为我拭去了眼角的泪。又是一阵咳嗽,如岔了气一般痛苦至极,却依旧挂着一副惨淡的笑容。
母亲亦是跑来,趴在父亲身上,恸哭不已,却是强忍着,骂道:“老头子,你怎么就睡下了呢,咱家孙子还没出生呢,你快点儿爬起来呀,咱家延龄还没讨着媳妇儿呢,你不是说年底要给延龄找媳妇儿的吗,怎么现在就躺下了呢,快点爬起来呀。”语罢,只将头埋在被褥上,恍惚间才发现父亲已是不省人事,“爹,爹……”“咱家女儿回来了,公主也回来了,你快起来看看呀……”只那霎时间,屋中已是阵阵呜咽,哀声嚎嚎,母亲亦是如岔了气般失声恸哭,不过那一瞬,却是叫人心碎,忽觉心沉落于谷底,耳边亦是传来照儿的啼哭,这悲情一瞬,只如烙印般永远刻在我脑海中。
门前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忽的尽数换成了白的,堂前亦是设了父亲的灵柩,本是迎着中秋的一桩喜事,却成了叫人万分悲痛的丧事。
这几日,我均抛下宫中一切事务,留在侯府为父亲守灵,连照儿,都留在宫中交由茹氏照顾着。
日日夜夜均见母亲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就这样安静的跪着,任谁唤她也不理不睬。
我这个做女儿的,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如今又怎能放着母亲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而置之不
理!终是在晚间用餐时,我取了些小菜,到堂前,支开了延龄,与母亲一同跪着,也如母亲一般默不作声。
良久,母亲终是开口问道:“你不去吃饭,来这里做什么?”我长吁,摊开小菜,亦是强扯出一抹淡笑,“娘不吃,女儿也不吃。”“你回去吧,照儿还在宫里,若是想起你哭闹了,可叫你心疼了”,她平静说道:“这里有娘守着就行了。”“娘是不是已有三日未进食了?”“我不饿,你把这些都拿走吧”,她泯然笑道。
父亲去了,母亲竟是这般反应,他们就这样吵闹了大半辈子,却是怎么吵也吵不散,或许真正的感情,就如这般,离不了,也分不开。
想至如此,我不禁悄然落泪,却是强忍着,只压低声音,“爹爹已经去了,娘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是要让爹爹在天之灵也不安息吗?”她依旧不语,只凝着父亲的棺椁,眼中净是哀伤。
“若是娘再不愿进食,可要女儿如何是好,女儿还未能承欢膝下,难道就要别了二老1“娘,该过去的,总会过去的,何必执着”,她亦潸然泪下,我当即抱紧她,“若是爹爹在天之灵,见到娘这般憔悴,他会不安的。”……
今日是父亲的头七,便是入殓之日,樘亦是特意停政一日,操办祀祭之事。才五更天的时辰,便闻屋外悉悉索索,这一夜,虽是无法入睡,此刻却仍毫无困
意。
“皇上,娘娘,该起身了1闻得一阵敲门声,便觉樘已坐立于床头,这般悄声,似是唯恐我被惊醒。
我轻叹了声儿,便同他一齐起身。
只片刻之久,我们便已抱着照儿,疾步走去灵堂。此刻堂前已站满了人,纷纷身着素服,问了才知,原来均是些朝臣,想来与父亲关系较好,抑或是特来巴结奉承,装模作样,以博得我与樘的信任。
“臣等,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不必多礼,难得你们有此心意,能来为寿宁侯送葬,真是有心了。”“好了,不必再多言语,既然来了,就要好好为本宫的父亲送葬,你们的这份心意,本宫也记下了,他日若有需得着你们的地方,本宫定然不会忘记。”“娘娘言重了,臣等均是寿宁侯生前的至交,今日来此送别,也是应该的。”听他言此,我亦只是淡然一笑,除了孙大哥,我还真的从未听说过父亲还有哪位至交,今日送葬,倒是凭空冒出来几个了,这不是来阿谀献媚的,还能作甚!
这一路上,大家均是默不作声,就连照儿,亦是睡得安详,倒是后面跟着的那些朝臣们都哭丧着脸,也确是有心了。
终于还是到了,翠微山,双泉桥之南,听闻坟址是礼部侍郎倪岳及钦天监监正李华等人卜选的,据说这是先帝茂陵的选址班子,看来樘在这方面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自明初以来,文武大臣薨
逝,例请于上,均是命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而父亲的,却是出自帝王御笔。正统十三年定亲王茔地五十亩,房十五间,郡王茔地三十亩,房九间,父亲不过王侯,茔地占了三十顷,便是如六十位王爷的茔地一般大小,如此确是声势浩大,这莫大的荣耀,父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该安心了。
铆钉声阵阵,伴随着声声啼哭,凉风习习,确是应了这般悲切之事。终还是合了棺,母亲依旧冷静,只凝着渐埋棺椁的缕缕黄土,半晌不语。
片刻之久,殓合,碑立,鹤龄与延龄终是跪倒在碑前恸哭,阵阵哀嚎,而母亲,至始至终,都只伫立在风中,发丝轻起,更衬得她风韵犹存。
见她如此,我亦只是轻扯嘴角,便缓缓转身,立在风头,久久才跪下,轻抚寒冷的碑石。
“爹,女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若爹爹在天有灵,切莫要怪罪女儿,此生欠了爹爹的,女儿来世定会加倍偿还。”樘亦是立在我身侧,忽而一回首,“喜子,立刻为朕拟旨,柱国光禄大夫寿宁侯张峦,谦虚谨慎,仁爱宽厚,救济苍生,造福一方,今朕感念其恩德,特追赠为太保,昌国公。”耳边忽的传来阵阵急唤,“诶,金夫人1猛然回首,却见母亲已是体力不支,恍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