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赋新词催肠断,涓滴感念圣人言。
不堪旧岁梳短,怎舍鸿雁归南天。
——《烦恼》”
我出生于魏都琅琊的琮乌世家,琮乌·斯伐狄亚是我的名字,这是一个自魏圣武帝时代就迹起来的古老家族,光是听着传记想象就是一段古老泛着辉煌的历史。可惜再古老的氏族都会迎来落寞,早或晚而已,很不幸,我出生在一个日暮西山的氏族,仿佛预兆了我多舛的命运。
祖上的拼搏为后代子孙积累了很多资源,让我们可以站在高处起跳,去够这世界的上限。一代代的拼搏经营,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依于家族生存,前赴后继,默默无闻,正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氏族有着越个体岁寿极限的延续。
可惜,据母亲所说,在我出生前,我的爷爷辈那一代人闯下了大祸,家族中因此爆大乱,我们被牵连进了一桩大案,家族的中流砥柱尽数入了牢狱,偌大的琮乌世家,全副身家都做打点之用抵押进了刑部大司手中,才在铡刀之下救出了我们这一支血脉。
凋敝,对一株树来说是减轻负担进入漫长的寒冬等待春日,对一个庞大的世家来说,无异于末日浩劫。自此背负着刑案卷宗,琮乌家族脱离了魏都琅琊的圈层,在无人在意的角隅没落,或许几代人之后,或许是几年的光景,没有人会记得这片土地上,我们的痕迹。
那时的我还很年幼,咯咯得笑着,在母亲怀中让她操劳奔波,林叔那时候还很健硕,整日东奔西跑地打点着府上的事宜。或许母亲的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没有人知道一个家族的重担压在一个初为人母的肩上,是怎样的压力。
或许她的心中亦是苦的吧,在深夜里她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在她身边的我总是让母亲掩去失神苦涩的神情,在她抱着我的背,哼着悠扬的曲调哄我入睡时,心中会有甜蜜吧?
父亲在我心中是一个很模糊的印象,母亲经常抱着我指着墙上的画卷,告诉我,这就是父亲。哦,原来父亲就是男人,那个眼神平和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很忙的,整日的不见他的身影。从我有记忆来,就没见过他,与他讲上一句话,都是母亲陪着我,不厌其烦地哄着我,抱着我在屋里徘徊踱步。
后来大了些,我能够在屋子里跑窜了,母亲的身子却差了,一天中少有下地走动的时候,只有在阳光很明媚的时候,咋咋呼呼的我会拉着母亲坐在屋前晒着太阳,听她絮絮叨叨着生活的琐事,我不懂事,还常问着父亲去哪里了,每每母亲都打起精神安慰我,说父亲很忙,很忙很忙很忙。
说真的,我不恨父亲。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对他的印象,后来长大了接过了家族的责任就更不恨了。在母亲口中,父亲是为了我们的家在外奔波辛劳,一大家的族人都倚靠父亲周转安排,只是我心中对这个男人也没有什么感情,对他只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和别人口中描述出的形象罢了。
后来我大了些,母亲摸着我的头说,斯亚可以开始修行了。我问母亲,什么是修行,母亲说,修行就是不会再得病,可以吃得饱饱的,受人尊重,我很开心,叫嚷着吵着母亲要修行,母亲也不恼,只是笑着摸我的头,说不急,慢慢来,母亲相信斯亚一定会很厉害的。
每个月林叔都会拿着不署名的修行物资给我,我诧异地问询母亲,才知道是父亲在深夜抽空送回家来的。我今年八岁了,他才终于有空想起我们回家一趟,我还责怪母亲,为什么不叫醒我,母亲说父亲怕惊扰我,只是看了我几眼就匆匆地离开了。
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见到父亲的机会,当时我只是喜滋滋地抱着东西回房间修行,想着一定要快快变得厉害,不会得病,可以吃得饱饱的,受人尊重,可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小脑子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哪里注意得到母亲愈加惨白的面色。
母亲一直是一位温婉坚强的女子,我一直为有这样的母亲自豪。她像一位巨人,撑起了我的天,让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八年。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孩子的内心,让我觉得家族的贫穷不是什么不好,她张开羽翼替我遮风挡雨,却不在乎自己身上已经千疮百孔了。
仍记得那一天,母亲将我喊到她的床前,她已经再也不能下地了,喂食米汤母亲也很快就吐了出来。我莫名的有些害怕,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她轻轻拍着我的手,就像是小时候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一样,她的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可是疴疾缠身的她早已做不到这些奢望的事情。母亲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悲伤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坚强,她只是一直微笑着,微眯着眼睛看我,似乎有说不尽的缱绻眷恋,只是无法尽数倾吐。
我一直悔恨的就是那一晚,没有听到母亲的话。
她带着遗憾在当晚离世了。
母亲的手失去了温度,从我的手中划过,无力地垂在床沿边。像是做了交接棒,母亲将她的生命和温度都传给了我,那一晚眷恋的眼神仿佛在说,活下去,不论有多么艰难,替我活下去。可惜年幼的我没有看懂母亲的期许。
门外,哀钟鸣响,数道哭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那是府中仅留的下人,他们在为失去一位温柔亲近的女主人而悲伤。床边,我呆呆地跪坐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流泪,我只是仿佛凝滞般看着母亲,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可敬的母亲。
那个温婉坚强的女子,居然早已有了白,还记得母亲讲述她年少的风采,我还问她为什么后来没见过她穿那样漂亮的衣服了。母亲只是抿了抿唇,微笑着低语,因为我选择了做一个母亲,因为我有了你啊,孩子,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
她舍弃了最漂亮的衣服,连最廉价的脂粉都没有见她抹过,母亲只是说不喜欢,我也腻在她怀里说这样的母亲也很漂亮……我颤抖着抚平母亲的一头乌黑长中夹杂的白,将祂们藏进黑里,她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主人。
母亲去世了。
伴着日出的阳光,透过经年的老窗照射进来,屋里跪坐了一晚的我感受到照在身上的温度,才幡然意识到这一点。替母亲将乱拢到耳后,将打着补丁的被子替她掖好,推开房门,看着一应的仆人丫鬟,呆愣地站在原地。
林叔眼睛通红,担忧地看着我,却将唯一的中心交给了我,我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告诉下人们准备后事,林叔看着我的眼神,从中我看到了欣慰,他不再把我当一个孩子对待了,正好,从今往后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
偌大的魏都琅琊死去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抚养大了我,死后却不能风光地下葬。抱着母亲的骨灰盒,我开始试着挑起这个家的担子,还好家中有父亲留下的老仆林叔,他很尊重我,事事都交给我,照顾我。
理所当然地,什么都不懂的少爷突然掌握了一大堆人的命运,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压了过来,我搞砸了一切,除了修行,我在其他事情上像是一个傻子,毫无长进。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应该像传记咏词中传唱的伟人那样,运筹帷幄,绝境崛起吗?
母亲,你还有许多没有教导我,就离去了。
得知父亲的死讯,是魏都琅琊中的彦兆司派人前来报讯,父亲在迎击浮魍大6的一场战役中被流火击中,无治身亡,身躯不可找全,只带回了部分躯体。亲眼见证了母亲的去世,我自认已经很坚强了,可是当看见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尸体时,我仍然被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得流下了泪。什么怨恨,什么仇视都烟消云散了,我知道这世上又有一个深爱我的人永远得离开了我,可是我无力挽回,林叔也是满脸泪痕,却仍然红着眼眶要我坚强。
我不如他,他比我更加强大。
家中的钱财经过数次打击已经几乎见底了,遣退了家中大半仆人,只留下了几个厨娘和林叔,生活变得比以前拮据了许多,从此连没落世家都算不上了,我应该降阶为平民百姓了吧。年幼的我还没有感受到现实的恶意,期盼地天真的幻想着,以后要学着自己生活起居,要学着养活自己了,还好有林叔可以依靠,不然生活可真叫人绝望啊。
酒是个好东西,自从认识到魏都琅琊里的那几个好朋友,带着我往返城中各大酒楼歌坊,品尝各色美酒佳肴,感受着酒醉后麻痹内心的爽快,啊!连心底的悲伤都暂时忘却了,酒真是人间好物啊。
直到那一天,我从腰囊中掏钱却现早已无物,向那几个朋友借时,他们突然就变了脸,居高临下地一个个淡漠的看着我,还叫人把我打将出去。浑浑噩噩地流失在魏都琅琊的街上,来玩行人热闹的喊卖声却让我感到寒冷,幡然醒悟的我终于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只是为时已晚,看着林叔痛惜无奈的脸,我真觉得自己该死。
真的,为什么我不死去,去找母亲父亲,她们在轮回道里一定很痛苦吧。
母亲和父亲葬在了一起,她们在死后终于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在母亲的坟前,我醉得不成样子,抚摸冰冷的石碑,粗糙的石料和夜晚的凉风终于让我痛哭出来,没有了母亲,没有了那一片天,我的世界都塌了下来。
在酒精的麻痹下,我开始自暴自弃了,幻想的美好让我贪恋,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多体验一刻温馨。我变卖了大部分的家产,老宅的屋舍一间间租赁甚至卖了出去,房契、商铺、矿田……唯有在魏都琅琊的那一间祖屋,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卖的。
那里是我最后的念想了,那里是母亲离世的地方。除此之外,所有的铺面、矿场……家中用不上的老物都卖掉了,仅剩的仆人也多遣散了,只剩下林叔还在我的身边伺候我。
我让他去找一个新主子,任我磨破了嘴皮子,林叔都不肯。
少爷,如果连我都走了,您可怎么活啊,夫人生前待我不薄,老爷更是礼待我如家人,这份恩情老奴记了五十六年。
呵呵呵,不用担心老奴的,我这副穷酸样,没有人看得上我的,没有家人子嗣,我也算两袖清风,死后无牵无挂了。少爷,老奴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亲眼看到您出人头地,看到您振兴琮乌世家,成家立业,这样我纵是死,也瞑目了。
我了疯的修行,满脑子都是母亲离世前的眼神,父亲被白布裹着带回来的残躯,林叔殷切的期盼……十七岁,我已是名震魏都琅琊的开天境圆满的修行者,甚至入了很多魏都琅琊大人物眼中,纷纷抛出橄榄枝招我入府为幕僚,如此才吓退了一些流蝇飞牤。
只是,母亲,您是想我成为这样的人吗?
我心中生出了魔障,好多人的期盼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又开始依赖酒精了,醉生梦死的迷幻感会暂时带走我的痛苦,这个世上有两个我,一个是清醒的冷眼旁观的我,一个是喝得烂醉如泥,深夜痛哭的我。哪一个是真正的我,或者说,这些都是我的样子?
斯伐狄亚,在魔语中,是“上天恩赐”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上天不指引我,让我沉沦艰难这么多年。难道魔族的眷主放弃了我们,也对,我毕竟是魔族与人族的混血,哪一族的神明都不会眷顾我的,我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我本该在去岁就突破先元境,只是母亲,我的心中没有勃的生机,无力支撑先元境的循循而生,我失去了向往长生的意义。
母亲,我又来您的坟前了,我是不是很没用,从十岁之后,这是第二次在您面前哭泣,经常来找你哭诉。母亲,林叔又被人羞辱了,我不敢叫他打回去,母亲,在梦想的路上为什么隔着名为生活的鸿沟,母亲,我究竟是该选择渺渺无望的大道,还是艰辛苦难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