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许多人描绘了许多遍阿兄身死时的场景。
听说那名北司司卫是直接挥刀砍中了阿兄的胸口,直击要害,因此血当场就飞溅到了周围几人的脸上。接着阿兄脱力倒地,更多鲜红的血渐渐染湿了他身上的玉白衣袍,又顺着起伏的桥面缓缓流淌而下,一直延伸向桥尾的青灰石板。
她脑海中的血腥场景逐渐与眼前所见的祥和光景相重合。
“咯噔”一声,行椅被推上右侧最边缘的一座伏龙桥。这是专供四品以下官员与世家觐见之人所行的石桥,谢源景于万泰四年觐见时,走的便是这座桥。
谢嘉宁仔细凝望着伏龙桥上的每一道砖石与每一笔雕刻,发现这里哪怕是青砖之间的缝隙,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此处早已看不出任何当年谢源景遇刺、血溅伏龙桥留下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恰似从未发生过。
本该是如此的——
可谢嘉宁瞧着瞧着,却忽然从这朝天而建的伏龙桥上,看见了满桥流淌而下的鲜血。
血水汩汩不止,赤红的色泽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逐渐吞没全部视线。
谢嘉宁陡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许久,直到胸腔生疼。再抬起眼时,她移开了目光,转而远远望向了前方气势磅礴的朝天殿。
她年幼之时曾听爹爹和兄长说,紫禁城中的朝天殿,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那时她不懂,便问两人,为何朝天殿如此举足轻重?后来兄长的回答让年幼的她始终铭记在心,兄长说……
只因这朝天殿之中的君与臣,于一言一策中,为百姓创下了锦绣江山,为大历延续了海晏河清。
因此这么多年来在谢嘉宁的印象里,紫禁城与朝天殿,都应是承载着天下百姓希冀与大历前景的神圣之地。
火烧的残阳下,谢嘉宁将目光缓缓划过周围的一切景物,接着抬手以华贵长袖掩面,再次轻微咳嗽了两声。
袖袍后无人可见之处,她唇边悄悄划过一抹讽刺的笑意。
此处何来的神圣之地?这皇宫之中的一砖一瓦,分明都写满了“吃人”二字。
大历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谢嘉宁渐渐收起面上的冷色与讽刺,随之行止有礼地放下遮面的袖袍,不叫人看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她却忽而察觉不远处传来一道毫不遮掩的凌厉视线。
谢嘉宁心中一动,有所预感地朝那方向回视而去。只见血色残阳下,一名头戴玄黑三山帽、身穿绛紫锦蟒袍的颀长男子立于旁侧的伏龙桥上。
那人逆光而立,妖冶俊美的五官浸在连片阴影之中,只隐约可见高挺鼻骨与剑眉凤目,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正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她,毫无收敛之意。
谢嘉宁下意识眼眸微敛,心中升起审视与警惕之意。她分明瞧见,那人伫立之处乃是五座石桥之中,位于最中央的拱桥。
那是只有皇上才能通过的伏龙桥。
光天化日之下,那蟒袍男子就这般泰然自若立于原地,毫无畏惧之色。
谢嘉宁望着那处,眸色隐有波动。此人明明未铺张任何浩大声势,身后也没有任何太监或宫侍相随,却仅此一人,就把张狂之意尽数透出。
诺大的紫禁城中,蟒袍男子隔着几座间距不远的白玉石桥,与行椅上的狐裘女子对望少顷。
下一刻,凛凛寒风吹来,谢嘉宁不由虚弱地掩面轻咳了几声,并随着行椅向前推动的步伐与那人错开了视线。
她回过头正视前方,面上依旧不露声色,通身却蔓出一股彻骨冷意。
锦衣蟒袍,为宦官之服;绛紫之色,喻指位高权重。
此人身份已不言而喻。
谢嘉宁眸色不变,四肢百骸的刺骨冷意却逐渐沸腾起来,心底也隐隐升起一股炙热不明的疯狂。
是天意吗?竟让她于此是非之地,遇见了此等是非之人。
南司督公,裴禧言。
她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