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婆娘孩子等着我回去开饭呢。”
郎善贤语速极快地说:“有一个病人,是年轻男人,脉象浮弱无力,舌质淡白,舌边有齿痕,面色苍白,食欲极差,倦怠喜卧,手足和腰背在七月依然发冷。”
谈及治病,郎善彦面色一正,他看向郎善贤,少顷,他抬下巴示意:“继续,还有呢?病人还有何症状?”
郎善贤继续说:“夜里多梦,常梦到死人,满心惊恐,在西医那边,这种症状被认为是魔鬼附了身。”
郎善彦果断道:“附个屁,西边的鬼还能追到玉皇大帝的地盘来?这多明显的气血大虚的毛病?你不会开个养气血的方子吗?”
郎善贤:“开了,有点效力,但病人便溏。”
郎善彦:“便溏也继续吃!你是不是用了人参养荣汤,最后两味用了川芎和陈皮?”
见二弟点头,郎善彦说:“换掉,改为怀山药、木香,先吃七日,七日后看腰背手足还冷不冷,有好转了就换成丸药,便溏也没事,多喝点米浆护胃,再切姜片置其肚脐,姜片上面放艾灸。”
郎善贤记在心里:“好,我回去试试。”
郎善彦皱眉:“是什么病人,郎世才不看却要让你出手的?若是他看,必然能开出和我一样的方子,我告你,病人要不是带我面前来,我开的方子也未必能对症。”
这种气血大虚导致的惊恐症对郎善彦、郎世才这个等级的大夫来说,开方治疗都无需任何犹疑,只有郎善贤这个只有十八岁,且从没在外游医积累经验的小年轻才搞不定,要跑来问哥哥。
但话题又转回来了,他干嘛不回去问郎世才?
郎善贤轻轻一笑:“郎世才眼高于顶,不是达官显贵,他现在可不稀得看,而且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更喜欢西医,本家医术稀松平常,哥,你要不要也研习西医?”
郎善彦不耐:“我几年前就拒绝过你,中医还没学明白了,我碰什么西医啊?”
郎善贤却执着望着他:“我们三兄弟中唯有大哥的医术天赋最高,年纪轻轻已经摸着曲老爷子的边,郎世才活了快五十年也不过如此,你不学西医多可惜啊!”
郎善彦没有答应,只是转而提醒了一句:“老二,皇城这地界,难缠的妖魔鬼怪能从天桥排到津城去,你别和乱七八糟的人搅到一起,洋人不是好东西。”
郎善贤一笑,双手抱拳:“您放心,弟弟可是忠君爱国的好人,只是如今国内各行各业都在改良,都说师夷长技以制夷,我琢磨着,咱们学医的也得改良,谁又能说西医里的东西,不能与中医结合呢?”
说完,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抛给郎善彦:“接着!”
郎善彦握住,随意翻开一页,竟是一副人骨画,还有密密麻麻的汉字字,看笔记,是郎善贤写的。
他想,这是老二翻译的西洋医书?
郎善贤扔了书便转头跑了。
郎善彦面露忧虑:“这小子……”
两个弟弟不和郎世才尿一个壶里固然令郎善彦有点欣慰,但他们和洋人混一块,郎善彦又感到担忧,庚子国难才过去几年?他们也不涨涨记性。
郎善彦喃喃:“这两个臭小子还没我家寅寅省事呢。”
第二日,郎追就看到傻阿玛把他的听诊器拿去,摁自己胸口听来听去,一边听一边傻笑:“儿子,你这心跳得真快。”
郎追面无表情地想,因为一到三岁的幼童1分钟的心跳是100到120次,到青少年阶段才会变成和成年人一样的60到100次啊,这是医学常识。
他的目光瞟过郎善彦膝上的书,说:“阿玛,这个我也要背吗?”
那本书的封皮上没有写字,看郎善彦玩听诊器的动作,书里的内容应和西医有关。
郎善彦对上儿子清亮的眼睛,下意识回道:“里面有些东西很吓人。”
他双手一举,做出抓人的样子:“有骨头!”
郎追眨巴着眼睛:“比阿玛给人正骨还吓人吗?”
郎善彦悻悻:“那倒没有。”
书里的骨头画得再好,也和现实里折断的骨头没有可比性,郎追在济和堂都看过多少回阿玛给人正骨的场面了。
但郎善彦始终没说要不要儿子背这本西洋医书。
还是那句话,郎善彦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能兼修西医,他有天赋不假,但他知道西方医生都是自小接受西方那套教育,什么化学、数学的都要学上一通,还要进大学进修,折腾很多年才能成才,而郎善彦十几岁的时候已经举着虎撑子行医了。
郎善彦相信老祖宗留下的医术肯定不比西医差,可既然两边的人从小受到的教育不一样,郎善彦能适应西洋医术里那套道理吗?阴阳五行和开膛剖腹能联系起来吗?
可是……“学非探其花,要自拨其根。”郎善彦念着这句诗,诗的意思是学东西不能流于表面,而要追其根底才能悟透,医术一道也是如此。
郎善彦自问修行中医从不懈怠,可其中依然有许多方子只能对应病症,而不能对应到更深处的、那些药材究竟对人体有何影响上。
他从未像洋人里那些医道先贤一般去解剖一个人,摸摸五脏六腑,掀开头盖骨看看里头的脑子。
对待那些中风的病人,他也只能扎针用药,他知道这病和脑子有关系,却不知道大脑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去年他碰上一个二十来岁就捂着头叫痛,最后往后一仰暴死的年轻人,连救对方的机会都没有,换了西医大概也救不了,但他们可以剖开死者的脑袋探究竟。
长此以往,西医摸清楚了发病过程的原理,中医还在阴阳五行,此消彼长的,那中医是不是终有一天会被落下去?
郎善彦终究下定决心,将医书摊开:“寅寅,来,我们父子俩一起背这本书。”
学医第一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