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来了兴致,翻开石墨的手掌,在他手心写下这四个字:“《大衍篆图》,是一张篆香图。跟拜师仪式时候一样,香篆,点燃一端,火焰依篆形印记顺序,直到燃尽。这个图案,是迄今为止最复杂的篆香图之一。”
“我现在哪有心情学香篆。”
阿达依旧说个不停:“‘大衍’是古人用来解释世界的一个词。他们认为,宇宙开始时候是混沌的,然后有了阴阳两仪……”
“就像黑色的洞和白色的光。”
“对!你看这图案中部也有不同寻常的部分。”
果然,那中间有四个黑色的洞,阿达没说之前石墨还未曾在意,如今仔细一看,那洞仿佛在旋转一般,想要将他吸走。他定了定神,继续听阿达说。
“然后两仪衍生出了四象。‘四象’的理解很多,可以理解为四个方位、四种物质、四位守护兽,比如朱雀便是守护南方与火的神兽。四种物质,指的是木金水火,他们以为是构成世界最基本的元素。”
“就像我们的芽灵?”
阿达点点头:“再然后是四象衍生出了八卦,八卦可推演出宇宙无穷的变化,于是万物滋生,这一系列的衍生,被称为‘大衍’。像不像我们百工族?”
阿达说得正兴奋,没在意到石墨皱着的眉头:“我们百工族从前混混沌沌,但有了群落、有了感情,便开始惧怕生命的短暂。直到上师发现了百工灵,人与灵便是
两仪;再然后有了四大派系,四大派系的合作便如八卦,在基本型上不断演化,以至于做出千变万化的作品来,这就是我们口诀里‘曲成万物’的意思吧……”
石墨突然打断了阿达:“如此说来,百工坛是这大衍中的什么?这役界又是什么?”
阿达又兴奋起来:“或者,百工世界与役界才是两仪?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是可以转化的,而宫仙……”
“对,宫仙,还有我们,来到役界的人为什么会被遗忘?我们明明是人,为什么是次品?那些通过的作品都被送去了哪里,役界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墨连珠炮的发问让阿达这才意识到了他的愤怒。认识这么久,阿达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脾气,也许怒气已经积压太久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释放。当石墨意识到阿达还在关切地看着他,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百工族相信的永生么?”平静下来的石墨,语气里带着阿达从未见过的决绝。
“百工族倾尽全力创造,希望后人能认识和认可自己;我们相信一个人的温度,可以借作品而流传。”
“但在役界,创作者的姓名被抹去,关于作品的一切回忆被消除。而这些才是百工族真正存在的痕迹。”石墨说,“若百工世界与役界真是两仪,到底是谁,创造了这一切?他想要带走这些作品,毁灭残次品,又是为什么?作品与我们,到
底何为重、何为轻?”
阿达当然不知道答案,可她发现,她也并不在乎这个答案:“找到这个答案,宫仙就能回来吗?我们就能回家吗?”
石墨自然也没有阿达问题的答案,而他也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在乎是否能回家。
佑山长与叶渚走在通往天一阁的路上。佑山长看上去还是沉着冷静的,可是叶渚知道,她满腹的心事。
“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会难过。”
“我没想什么。”
“那我替你说,如今这局面,你也不知能不能带着大家安然度过;二十年来努力保护跨系的百工族,不知是否有错。如果再早些深究役界的本质,能不能避免这次的危机?如果真错了,那百工族全族的命运……”
“别说了。”叶渚的每个字,都说到了佑心里,恐惧深深地攫住了佑。
但叶渚没有停下:“我最近觉得,我们可能问错了问题。”
“什么意思?”
“我们一直在感觉危险的靠近,所以一直在问这股力量究竟是谁。但其实更奇怪的问题是,为什么如果全系在百工堂,便不会被抓去役界?百工堂究竟有什么特别?”
“百工堂,有什么特别?”佑山长把百工堂看作避风港,一直忙于保护,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觉得呢?”
“如果这是比百工长更大的势力,那么他们在明晰了派系纪律之外,特别安排了一个地方,一个可以试错的地方,这
个地方就是百工堂。”
“百工堂是个学校,学校本来就是用来试错的。”
“所以这个问题是你的盲点。如果这个力量要求的是千年不改的派系纪律,违反者必将消失,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那么完全不需要设立百工堂这么一个试错的地方。所谓试错,当然是去做现在的秩序里不存在、或者不被允许的行为,但一旦被发现新方法有可取之处,旧秩序也未必不能改变。”
“你的意思是,无论设立役界的力量是什么,他本来就允许了全系的存在?”
“天下没有一成不变之法,百工族数百年来所积累的技术的精进,与上师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是熟悉工艺的,就拿技术的进步来说,从来都是小部分人依着自己的性子,总在走与旁人不同的路,大多数时候,这路走不通,这便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错”。一旦路走出来了,就不是“错”了,而是一个新的契机,大家一起去修整、去改进,及至成了一个新的工艺门类。一个秩序,也相差不了多少。当更多人心往另一个方向时,变革已然存在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会安心很多。”叶渚这番话,让佑心存感激,“但为什么我们现在会面临着如此大的危机呢?”
叶渚苦笑:“这个,我也没办法解释了。”
“所以,依然可能是我的责任……”
两人已经走到了天一阁前。
只
见天一阁内,书摊了满地,涂坦正指导着大家分类整理,好像百工堂所有的学徒都到了,聚在天一阁的各个角落里翻阅着古籍,想要找出应对这危机的方法。
奕夫人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这次危机,不只是你,也是每一个百工族的命运,我们都有义务。”
不远处的铜壶滴漏点出卯时,该是日出的时候了,但此刻的百工堂,在高悬的镜面之下,分不出是黑夜还是白天,所以天一阁上上下下都点着灯,如聚拢的星火。
一直攀着佑的恐惧的影子,便在这星火下面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