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开大了帐帘,拥满天明月入怀,放万里江风入帐:
“整整一个月了。”
校尉叹息道:
“一个月了。个把月过去,西军北府十来万人蜂拥在这江陵内外,战又不战,退又不退。”
老卒微笑道:
“盘龙校尉,天下大势不在朝夕,且别恼怒。这荆州根基不稳,桓玄又心思深重,不是乾坤一掷的货色;西军想等,等朝廷有意与他媾和,拖来些高官厚禄、真金白银,他好把手下地盘再经营得根深蒂固些。北府的大将们更不愿打,仗打的快,他们挣什么……”
“一个月按兵不动算什么,已经八十年了。”
刘毅道:
“自从五马渡江以来,荆州乱了七十八年。大晋虽偏安江东,幅员仍有三百万里;国家之基,在于江、淮的两道防线。淮水沿岸长年匪患,长江防线更是被各路封疆大吏牢牢把持着上游中游。立国至今,天下动荡,荆州孤悬江汉之间,七十八年了……
我刘盘龙是个粗人,在我眼中,这条长江,就像一条锁链,栓了大晋七十八年。荆州这座江陵城,更像一枚嗓子眼里的鱼刺——
东出建业,直逼京师;南临武陵,虎视百蛮;西通巴蜀,相隔不过百里;北邻姚秦,不言而喻。
北朝群雄逐鹿,很难说,一二年没有天骄之子提兵从荆州南下。眼下是内斗,等敌国的战端一开,大晋如果没有强大的机动能力,长江中游与淮水南岸的两道防线,很难尾兼顾。
自从司马家南逃,为了一门一户的苟且偷生,荆州之地往往封给外臣外将,眼前这个地方,一直是皇帝老子玩弄政治的筹码。三方共赢了:朝中权臣赢了,手握部分军权的武将带兵出镇外州,没人与他在庙堂上争权夺利;外臣外将也赢了,入主这天下要害之州,龙骧虎视,高下在心。软弱的皇帝更是赢麻了,朝内朝外,形式平衡,再也没人能轻易把他从龙床上面一把薅下来。”
虞丘进取下兜鍪,搔搔满头雪,闭目追思往事。老虞丘道:
“当年淝水之战,前秦兵分两路,一路由苻坚亲领精锐,主攻淮北;另一路则佯攻荆州。前秦的分兵一路攻破江陵,险些顺流而下京城——若非车骑将军在淝水大破苻坚,攻下荆州的敌将着急北归争夺地盘,如今这天下形式,属实难说。”
刘毅横刀置于膝前:
“家国天下,国仇大于私仇。国家之利大于一姓之利,天下之利大于一切。
淝水之战后,谢玄收拢了三十五个军幢、十八州兵、四支马军、十二支水军,水6并行,北上追杀苻坚。大晋怂了太久,谢玄当时,是要以敌国为磨刀石、为淬火炉:
马步突击、轻骑迂回、战车策应、重步兵掩护、水战与野战军幢配合作战……兵法千变万化,谢玄举北府大兵,将诸种战术熟练结合,追亡逐北,兵锋直抵洛阳。
淝水之战,立国立威,一战开数十年海内太平。
数十年太平岁月,却搞的将不知兵、兵不习战——虞丘进,数不清老了多少当年的年轻人,你,也许就是未来的我。
你我眼前这座江陵城,不失为北府的答卷。这一次,我们太需要一场战争来检验、来证明、来解决一些问题了!
桓玄少年老成,刘牢之态度暧昧,二人皆按兵不动。桓玄身后还有蜀地的大晋军将观望风头,刘牢之左右也有谢琰和司马休之作壁上观——江陵是个局,二人设局之后,天下翘,坐待破局。
现在不是荆州赋税加不加、京口房价落不落,不是粮米贵不贵,不是草料买不买,不是干卿底事,不是与我何干的问题。大晋二十万全部精锐都挤在江陵城下,这关乎每一个大兵小将的前途命运,也关乎每一位匹夫匹妇的天下兴亡。
今日不是五马渡江时,挂羊头卖狗肉的“卧薪尝胆”,也不是建国之初朝廷被权臣、边将轮番飞龙骑脸的奇耻大辱,更不似当年淮河北岸秦晋对圆、淝水之战短兵相接。这一战,也许是光武大破公孙述,也许是魏武赤壁走华容。
大晋太老了,我多希望这一次,北府可以打出这拳,一拳砸烂晋朝的旧世界,重开别样序幕。”
虞丘进提起几案旁边的马尘刀鞘,轻轻递与刘毅。刀鞘朴木所制,外表古拙,鞘内暗暗缀金嵌银。虞丘进道:
“手执利刃杀心自起,持刀之人,却不能不察,必须先行警醒。王者之刀,需要刀鞘,对王者本人来说,刀鞘比刀身更为重要,寓意战斗的最终目的是和平。”
远眺帐外江陵城中,忽有万丈狼烟,冲天而起;北府军将,纷纷出营围观。月下一只摩云白隼,绕开楚天的热闹,振翅飞来刘毅营帐。
解下鸟足上缠绕的小笺,刘毅面色古井不波:
“可这一次,我很好奇,何时能拔刀出鞘,马渡长江……虞丘进,与我同到中军拜见刘牢之吧。等等,先去传王镇恶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