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霜在杨姝赶到之前被乔师师带回来,她还不知谎言被拆穿,孙世斌被捕,只是警觉于楚行云看待她的眼神忽然夹杂许多凶狠和敌意。
楚行云什么都没说,向乔师师使了个眼色,乔师师便把她带入无人的二号审讯室。
大约十分钟后,傅亦也回来了,从医院里带回了夏星瀚,还有夏星瀚的随行律师。夏星瀚步入大堂的那一刻,天色骤然变暗,随之降下大雨,瞬间打湿了地面。
楚行云站在大堂尽头,悬着“严明执法,为民执法”的红字招牌下,像是在迎接他们。他默默地注视着每一位从四面八方被抓捕归案的嫌疑人。
刚安置好夏星瀚,一顶黑伞从容地走进市局,在骤雨中缓缓步上台阶,推开玻璃大门,踏入大堂。楚行云认得杨姝手里的伞,那是贺丞常备在后备箱里的伞。
楚行云问:“贺丞呢?”
杨姝走到他面前,把源源不断往下滴落雨水的雨伞倒置在墙边,微微垂着眼睛道:“贺总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
楚行云往室外延绵不绝的雨幕中看了一眼,似乎能看到贺丞的SUV碾着雨水飞驰在公路上。贺丞看出来了,他让纪临川监视江召南只是一道虚无的屏障,检察院根本奈何不了江召南,也只有贺丞出面才能与江召南展开对抗,才能与之周旋。
此时贺丞已经赶赴一线战场,如果他不想被这场骤雨困在警局,那就必须速战速决。
楚行云把杨姝带到审讯室门前,让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你好好想想,这个女人有没有在5月6号的晚宴上出现。”
杨姝专注而仔细地看着吴晓霜坐在椅子上的侧影,微微蹙着弯眉,小心谨慎道:“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戴面具,而且都悉心装扮过,我不能确定有没有见到她。”
傅亦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闻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是在干洗店拍摄的吴晓霜送去清洗的裙子,道:“你看这件衣服,当晚有没有女人穿。”
杨姝认真看了几眼,回忆着说:“这条裙子的款式很常见,当晚有两三个女孩儿都穿这种裙子,至于她……”说着,她再次看向审讯室里的吴晓霜,忽然眉心一展,“我想起来了,当晚的确有个女孩儿穿这条裙子,应该就是她。”
楚行云问:“你怎么能确认是她?”
杨姝看向他,温言道:“那天晚上贺总和江先生上楼谈事,我自己留在一楼宴会厅。当时到场的人还不是很多,我记得宴会厅里有个女孩儿避开人群坐在角落沙发里,一直用手护着小腹,我猜她或许是身体不舒服,或许是怀孕了,出于母性的本能在保护腹中的孩子。而这个女孩儿——”她再次看向吴晓霜,“她的身材和当晚那个女孩儿的很像,尤其是她用手护着小腹的样子,非常像。”
楚行云也从窗口观察吴晓霜,的确在她身上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习惯性动作。正如杨姝说的,出于母性的本能,她几乎时时用手护着自己的小腹,因为她孕期不足,孕肚不明显,所以这个小动作很难被人注意。
原来当晚参加宴会的人不是周思思,而是吴晓霜。
楚行云只觉得荒诞,他们一直在追寻周思思上山参加宴会的踪迹,力证周思思的死亡与宴会的联系,力证周思思和孙世斌处于同一立场,利益不相悖。只有证明周思思和孙世斌同时参加宴会,才能推翻孙世斌杀害周思思的可能,因为如果孙世斌想杀害周思思,绝不会将其带入宴会制造众多目击证人,且不会蠢到和江召南有利益勾结的时候,当着江召南的面杀死江召南威胁他盗取巨款的筹码。
这条思路其实很简单,只是孙世斌至今都不知道,也无法猜到,更无法证实,周思思和他合作是不是江召南计划中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他被江召南和周思思联合设计,请入瓮中。
他们急于找到证据证明周思思的死与孙世斌无关,却是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方向,和江召南有直接接触的不是周思思,而是吴晓霜,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受害者家属。
傅亦把搜集到的一份资料递给楚行云,楚行云接过去粗略翻了翻,然后卷在手心里,推门走进审讯室。
门开了,透进来一丝光亮,随之而来的是密室外的风雨声。
吴晓霜抬起头,看着朝她走来的楚行云,她的脸上浮现身处执法机关中应有的紧张和凝重,洁白清秀的面庞看起来是那么单纯、无辜又善良。
楚行云徐徐站定在她面前,用深不见底的目光波澜不惊看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你父亲杀了你的未婚夫?”
吴晓霜似乎和他独处有些不安,看了看紧闭的门口,见没人进来了,才不得不答:“是。”
楚行云神态愈加柔和,甚至露出一点笑,又问:“他还强迫你和他发生性关系?”
吴晓霜的神色依旧一丝不乱,清澈的双眼毫不躲避地和他对视,话音中多了几分羞耻,说:“当时我年纪很小,什么都不懂,所以没有反抗。父亲和我的关系就一直维持了下去。”
楚行云从审讯桌后提了一张椅子出来,摆在她面前,很近的距离。他坐在椅子上叠着双腿,右手撑着下颚,面色平和地看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对吗?”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温和,吴晓霜逐渐放下戒心,扭在一起的双手不知不觉松开,依旧习惯性地抚摸着小腹,眼神中浮现一层追忆,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其实我是在孤儿院长大,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对夫妻经常去看我,他们说很快就会领养我,让我不要跟别人走,但是我等到十二岁,他们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的养父就到孤儿院找我,他好像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他,我没有等到那对夫妻,他们好像把我忘了,我就只能跟他走,后来养父就带我来到银江。”
楚行云累了似的捏了捏眉心,依旧轻声细语道:“所以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和你的养父之间有什么关系是吗?”
吴晓霜诧异道:“我的亲生父母?和我的养父?他们之间有关系吗?”
楚行云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她细瘦的手腕上:“那个手镯,谁给你的?”
吴晓霜摸了摸自己佩戴了二十几年的银环,神色很平淡,道:“不值钱的银镯子,院长说是在孤儿院门口捡到我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现的,或许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东西吧。院长让我一直戴着,我就戴着,万一日后他们来找我,也有个凭证。”
楚行云轻轻点头,抿着唇微微一笑,问她:“你现在还在等他们回来找你吗?”
题外话聊得太多,并且楚行云的态度太过反常,所以吴晓霜一时被迷惑的警惕很快复苏,她慎重地看他一眼,眼神里的温情已经退去了,她道:“不会了。”
楚行云却看着她的眼睛,不容她回避:“你的确不应该再等了,因为他们已经去世了。”
对于素未谋面的生父生母,别说感情了,吴晓霜对他们连丝毫印象都没有,所以楚行云说出他们的死讯时她并没有丰富充沛的情感,只是怔了一会儿,然后把眸子低低一垂,说:“哦。”
楚行云盯着她温柔的眉目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卷在手里的档案打开,挑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看看,眼熟吗?”
吴晓霜看他一眼,略显狐疑地把照片接过去,看到照片里依偎而笑的一双男女,目光骤然一亮,抿着唇似乎是想笑,说:“他们是以前经常来看我的那对夫妻。”
楚行云点点头,道:“往下看,看这个女人的手。”
吴晓霜顺从他的指令往下看,唇角那似微弱的笑意瞬间凝固,像是初露春色的大地忽然迎来倒春寒,把那些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全部冻结,抹杀。
楚行云道:“看到她手上的银镯了吗?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你的母亲,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切对吴晓霜来说太突然,而楚行云温柔和善的假面就此撕破,他像是没看到她眼中闪现的泪光,不含任何情感色彩地冷声道:“出车祸,很惨烈的车祸。你的父母和你两岁半的弟弟都在车祸中丧生,替他们打这场命案官司的就是吴耀文,你现在的养父。”
不知道吴晓霜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这个故事,楚行云向她讲述的时候,只感到心里一片荒凉。
“总之,吴耀文败诉了,被剥夺律师执照,被刑辩行业排挤,被地头蛇打压报复,最后不得已远走他乡。或许他是为了偿罪,所以领养了已故当事人抛弃在孤儿院的女儿,带她来到银江定居,还给她找了一个母亲。几年后却被妻子意外发现他是同性恋,导致妻子和他离婚。”说着,他话音一顿,语调更深沉,“你知道你的养父是同性恋吗?”
吴晓霜此时呈现一种痴傻的状态,一时接受的信息太多,她的情绪跟不上反应,心境跟不上变化,只能用迷茫而惊疑的目光看着楚行云。
楚行云代她回答:“你应该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编造自己被养父强奸的谎言。”
吴晓霜此刻的脑海中虽然荒芜一片,但她听到“谎言”二字的时候,脸上血色褪去,目光陡然变得平静。她看着楚行云似乎是想辩解,但因内心情感太激荡太复杂,事先准备好的辩词反而无法说出口。
楚行云忽然离了椅背,上身向她倾斜,把自己放在和她很近的距离,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用比室外湍急的雨水还阴冷的语调丝丝入扣地询问她的灵魂:“你用什么谎言骗了你的养父?竟然让他心甘情愿抛弃坚守了半辈子的职业操守,挑战法律伪造真相,让他站出来承担杀人的罪名?你是怎么办到的?哦,我明白了。你利用他对你的爱,利用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即使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他很爱你,你对他谎称孙世斌已经死了,而且是你杀了他?所以他就自告奋勇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替你顶罪?你的养父很可怜啊,直到刚才他还在坚称是他杀死了孙世斌,他以为孙世斌真的死了。他完全信任你,不怀疑你说的任何话,就算你告诉他你杀了自己未婚夫,他也会毫不犹豫想尽一切办法帮你脱罪,就算用他坚守半辈子的名誉和善良做代价,他也愿意。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前半生为了替你父母辩护而终止职业生涯,后半生为了替你辩护而被剥夺晚年清白,如果你知道他和你们家的渊源,是不是就不会骗他了?”
吴晓霜还是不说话,只是呼吸愈加急促,眼中水雾愈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