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浓重的血色遮住天幕,像是天空蒙了一层缥缈朦胧的红纱,四周弥漫着雾蒙蒙的白烟,像蒲松林笔下的鬼境。白雾渐淡处停着三口棺材,黑色的木,黑色的漆,棺材没有盖,像是通向地狱的洞口。他并不疑惑这三口棺材的主人是谁,似乎他隐隐知道答案,只是脑海中接近真相的这层浮滩太浅薄,轻而易举地就会被浪潮冲刷干净。在梦里他像是被禁锢住手脚的囚徒,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法接近也无法后退。直到三口死寂的棺材里忽然坐起来三具死尸,突如其来的惊惧使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袁旭爬起来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手账本,翠绿的封皮里面夹着几十张纸,很薄也很精美。
今天的阳光有些太过灿烂,照在手账本封皮上留下一个个光斑,亮得刺眼。袁旭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想在手账本上写点什么东西。他没有多少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写到现在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每日早起或入夜,都要在手账本上留下一些文字。
因刚才做了噩梦,他浑身还有些哆嗦,手账本摆在面前,他左手略有些颤抖地想去掀开封皮。但他碰触到封皮的前一刻,手忽然被一道从窗口飘进来的微风吹离了轨迹,他把手账本拿起来倒扣在了桌子上。他看着手账本的背面封皮,两只眼睛里是一片空白和迷茫,似乎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刚才翻转手账本的人是不是他。
楼下忽然传来笑声,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人的和女人的。
他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往下一看,只见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穿着一件已经不时新的黑色翻领T恤,一条一点也不高级的同色休闲裤,像个过路的歇脚客一样坐在客厅喝茶,家里的保姆小慧在旁作陪。
小慧看到他了,就说:“小旭,楚警官在等你,快下来。”
楚行云放下手里的白瓷茶杯,抬头冲他一笑:“早上好。”
袁旭慢慢走下二楼,没有多少力道的目光落在楚行云脸上,他双眼中又出现了方才的空白和迷茫。
楚行云没放过他眼神的变化,短短十几层楼梯的距离,袁旭来到一楼客厅时眼神中的陌生已经变成了熟络,这代表什么?他是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忽然忘记了自己?
保姆说他待会儿还要去上钢琴课,让他快些吃早饭,不要迟到。袁旭点点头,待在原地没动,看着楚行云问:“您找我有事吗?楚队长。”
楚行云又把茶杯端了起来,研究着杯壁上的花纹说:“不着急,我和你顺路,待会儿送你上课。”
袁旭皱了皱眉,似乎是对他的提议感到不满,很想让楚行云尽快把来意讲清楚然后赶楚行云离开,但是他的礼貌和修养不允许他这样对待一位人民警察,他也就什么都没说,坐在餐厅吃起了早餐。
楚行云站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路过墙上挂着的照片时着意多看了几眼,随口问道:“怎么没看到你和三个朋友的合照?”
袁旭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目光很急促,语气却不慌不忙:“我们都不喜欢拍照。”
这句不像谎话,因而此刻挂在墙上的这些照片中很少出现袁旭的身影,仅有的两张照片也是停留在他很小的时候。袁旭有点娃娃脸,所以长相和小时候差别不是很大,让人一眼可以认出照片里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就是他。那个把他搂在怀里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的长相有些相似,看得出是兄弟。只是少年看起来有些虚弱和病态,把五六岁的袁旭抱在怀里使得他纤细的腰背被压弯了下去,很吃力的样子。
“我们走吧。”
袁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
楚行云回头看他一眼,指了一下照片上的少年说:“这就是你哥哥?”
袁旭淡得像风一样的目光从那张照片上刮了过去,他点点头,率先出了门。
楚行云紧跟着他出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从照片上看来,这对兄弟的感情并不算差。袁旭的哥哥袁凯病逝那年二十五岁,袁旭那年十四五岁,也是存有记忆的年纪,可怎么感觉袁旭对他这位命薄的哥哥并没有多少感情。
出了大门,袁旭站在他那辆裹着风尘的东风边,还礼貌地问:“是您的车吗?”
楚行云捏着车钥匙朝他走过去,目光扫过路边一溜排开的各形各色的豪车,他不冷不热地笑说:“有眼光。”
袁旭报上地点,楚行云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路线,发现自己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在路上审讯他,等车开出小区便说:“上次没听你提起,你还有一个哥哥。”
袁旭显然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胡乱敷衍得很没有水平,差一点就让人听出他的急躁和不耐烦。
楚行云换了个话题,说:“还没问过你,程勋死的那天你在哪儿?”
这个问题比方才那个问题来得更让袁旭警惕,他先是沉默下来,然后仔细回想,接着才慎重开口:“一放学我就回家了,当时应该在睡觉。”
楚行云语气很放松,追问道:“当时?什么当时?”
“程勋他出事的时候。”
楚行云笑:“奇怪,我没告诉你程勋的死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