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牢之刚过天命之年,貌有疲态。他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是本朝陈寿所著《三国志》。
“他还好吗?”
“谁?”
“双刀的原主。”
刘裕拜手道:
“我恩师幼度将军,早已在会稽去世了。”
刘牢之眼不离书,漫不经心,道:
“谢车骑离世三十多年,你二十出头的年纪,谈何师徒?”
刘裕不答,垂手而立。二人不语良久,刘裕忽道:
“叛军占据江陵城,已控制了长江中游。我北府虽然顺天讨逆,毕竟是溯水西上,仰攻江陵。昔日关云长威震襄樊,吴人数年间难以西进一步,只得用险招,白衣渡江,偷袭荆州,方才得手;后来大晋灭吴,王濬率领水军主力,正月从江陵出,三月便到吴都。江陵占尽上游之地利,我以为引水军自东向西攻城,旷日持久,不宜久战。兵法云:‘风林火山,战决;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我以为……”
刘牢之道:
“你以为?孙无终说你有要事禀报,我以为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刘裕,别急着教我打仗,我且问你,司马文思手下参军,那范安民,可是我儿子派人杀的?从京里刚回营,司马文思怒冲冲和我告状……你的本事也不小啊。”
刘裕深揖一躬,绕开话道:
“将军叱咤淝水,天下名将,刘寄奴不敢妄言。卑职枉读了几本旧书,刚才纸上谈兵而已。”
刘牢之揉松了眉头,竟不再追究。缓缓道:
“读兵法不如读史。清闲时,我常把《太史公书》、前后《汉书》拿来下酒,最爱却是那《三国志》里的一篇《先主传》。刘备打督邮的故事,你可听说过吗?”
刘裕道:“卑职读史不多,稍远些的古事,多是在街头巷尾听那野老们胡吹;打督邮,我只道是张飞打的。”
“刘备啊。”刘牢之道:
“刘备当年立了军功,在安喜县当差。有一次,他被督邮官勒索,一气之下,挥鞭痛打了督邮,之后带着十几个兄弟反出小县城,投靠了代州刺史刘恢。
刘恢问刘备,督邮官的勒索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朝廷,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先向上级汇报呢。
刘备说:‘如今内有十常侍当道,外有门阀横行,哪里有讲理的地方?我借此地栖身,找苏双、张世平这些巨富做些风投,天下乱了我就拿钱出山,没有机会我就做个富家郎。’
刘恢说,你有钱没后台,到底没用;这样,我帮你写封信,你去投靠更大的大佬吧——
是年刘备转投河北刘虞,渔阳迹,换了地方,做了和以前一样的官。
但是督邮是打不完的。”
刘裕叹道:
“是啊,督邮官是打不完的。可怜大汉昭烈皇帝,飘零半生,没有尺寸之地立足,到老才开创了一番基业。”
几案上一把泥壶、一把玉壶。刘牢之取案边玉壶,倒半杯清水,端碗递给刘裕;船行到风浪大处,又拿下巴点点一旁的蒲团,叫刘裕坐了。刘牢之徐徐说道:
“士族横行,是从东汉时开始的。政治上,世家大族垄断政权;经济上,大行土地兼并,富有山海,贫无立锥。乌龟生王八,豪强成门阀,从此寒门无贵子。
汝颍、谯沛的商人投了曹操,孙权仰仗江东地主三分鼎足,唯独刘备揣着一张过了期的名刺,一把生了锈的豪宅钥匙,领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出一个季汉。
浪荡的男人很多,浪漫的男人很少。赢了不屠城,输了不缴械,到哪儿算哪儿,护着一票百姓,跟那些王八蛋干到底,幻想重现祖辈的荣光——如果这不算浪漫,什么算?
我小时候不识字,后来投了军,是军中的一位兄长教我识字念书。看的书越多,我越觉得历史就是个圈。
我的恶名,南朝北境人尽皆知:王恭造反的时候,北府还在他手上,我带了三万北府兵背刺王恭,砍下旧主的脑袋。司马道子玩弄军政,一早逼走谢车骑,贬谪了旧日北府军中一十八位猛将——杀了王恭,我又掉头对他司马道子、司马元显鞠躬作揖。
世人骂我、唾我。唾骂挨的多了,有时候我也迷茫。你别笑话,我五十的人了,我也迷茫。每当我迷茫的时候,我就重新读一遍先主传,每年的体会各不相同。
刘备像谁呢,刘备像个汉末的小商贾。寰宇大变,祖产不多,他散尽家财,一场豪赌,开了个不起眼的小作坊,前店后厂,编凉席,做草鞋,骑着驽马颠簸几百里换一点差价。小买卖,铺子里能耐人少,他那点产业一次又一次被人抢夺,他也一次又一次屈身屋檐之下——
头低,腰不弯,他却并不跪舔:金主局上,刘玄德仰天长啸,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捱二十年,战战兢兢攒钱,偷偷摸摸运货,拼尽全力也攒不下几个家底,刘老板认命了,准备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