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失远迎,怠慢了,请李小姐稍坐片刻,容我们母子吃完这顿饭。”她语声清冽,已完全卸下了伪装。
李纤凝命衙役退至外面,独自坐下候他们用饭。
大概觉得李纤凝眼熟,刘玉树不停地偷看她。李纤凝拄着腮回看,他又不好意思了,头埋进碗里。
须臾,一碗饭用完,分别在即。柔兰终于显出人母的脆弱,不断揉搓儿子的脸,渐渐红了眼眶。
“娘,我回去温书了。”
“不急,娘有几句话跟你说。”柔兰起身,“李小姐,我想单独嘱咐树儿几句话,料想不为难吧?”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柔兰牵着刘玉树的手退至里间。母子二人坐在榻上,喁喁细语,夹杂哭泣与训斥。李纤凝仍旧坐在椅上,姿态懒散,目光飘来飘去,总不离珠帘后头的母子。突然之间,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惨叫声滞后于她的动作。外头的人听到这声惨叫跟着抢进屋,李纤凝站在珠帘后,做了个手势,众人齐刷刷止步。
柔兰把孩子轻轻的平放榻上。孩子头歪在一侧,眼帘闭阖,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刀,周围有少量血渗出。柔兰下手又快又准,孩子仅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呜呼,没受太多苦。
柔兰抚摸着儿子红润的脸蛋,一根一根捋顺他凌乱的发丝,取一旁的薄被,展开了盖在身上,好似他只是在安睡,她只是怕他着凉给他盖被子。
这样的悲情的一幕,柔兰的五官却鲜见什么表情,有的也仅仅是刚刚杀子尚未褪尽的决绝。
“何苦呢。”李纤凝叹息。
柔兰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柔美,眼神坚毅如磐石,“我们夫妻二人没了,他的下场不外乎充官为奴,我做了半辈子奴婢,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我不想叫树儿也走上这条路。我的血脉绝不为奴。”
她咬着牙说出这段话。
李纤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脉,驰骋于漠北黄沙间的彪悍民族,野性难驯。历经几代,单从面相上看,已很难看出异族痕迹,唯有刻进骨血里的这份狠绝,令人可以一窥端倪。
“走吧。”最后看了儿子一眼,柔兰洒然起身。也不等李纤凝,自顾自走了出去,姿态从容舒展,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赴宴。
衙役们早已骇呆,见她走来,谁也不敢拦,反而自动分开一条路。解小菲望李纤凝:“小姐?”
“走吧。”
李纤凝当先走了出去,众人这才跟着敢动。
半月后,牢狱里,李纤凝告诉柔兰,判决结果出来了,她被判斩立决。佘枫有同僚为其求情,保住了一条命,流放岭南。
柔兰倚着墙壁,薄薄一笑,“居然不是极刑,我该感谢李小姐吗?”
李纤凝没说话。
佘枫忽然扒着铁栏杆问,“你今天有给我带花吗?”
李纤凝把手里拈着的一支菊花递给他。
佘枫得了菊花如得至宝,退到一旁,一瓣瓣撕着玩。
自打得知柔兰杀了他们的儿子,他就疯了。
“一瓣、两瓣、三瓣、十瓣……一百瓣。”突然没了耐心,把花瓣一股脑儿全薅下来,往天上一扬,“天女散花喽,天女散花喽……”
李纤凝目光从佘枫身上收回,问柔兰,“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柔兰答非所问,“长安极少有暴雨呢,尤其这样的秋冬时节,好怀念洪州的暴雨啊……”
她忽然哼起歌谣,那是一首洪州当地的歌谣,曲调轻快活泼。讲的是少女不惧风雨,翻山越岭采灵草的故事。
这个歌柔兰时时哼唱,李纤凝听了许多遍,柔兰总在临近结尾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少女究竟采没采到灵草。
柔兰的歌声空灵轻快,叫李纤凝联想到在山间灵巧穿梭的少女,细雨、暴雨皆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欢快前行,奔跑、跳跃,一似山中精灵。
最终采没采到灵草也变得无足轻重,因为过程新鲜、有趣。
那是李纤凝最后一次见柔兰。
案子完结后李纤凝回家住了几日。年关将至,李夫人劝她搬回来住,李纤凝回她为时尚早,过阵子再议。
顾氏欲过仇府找杨氏说话,李纤凝随着过去,一至宅上,杨氏跟前打个照面,又钻仇璋房间去了。
仇璋书房里赏画,见她进来,笑道:“打哪来的?”
“打你嫂子房里来的。”
李纤凝目光落于案上各种材质形状的印鉴上,“才注意到你有这么多印鉴。”随手拿起一枚小巧的白玉印鉴戳在手背上,翻来覆去辨认,“寄……傲?这二字很衬你嘛。有出处吗?”
“不妨一猜。”
“知道我诗词不好还考较我。”李纤凝思忖片刻,“倚南窗以寄傲?”
“眄清霄以寄傲。”
“差不多嘛。”
李纤凝忽的自怀中摸出一枚小金印,“你看,我也打了一枚印鉴。”
“款识是什么?”
“纤凝。”
“纤凝?”
“我的印鉴,当然要用我的名字。说起来我还没用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