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就在屋外,面孔个个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来到了门口,侍卫长转过脸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腰间的佩剑显示他是一个受过封的骑士。
“你的名字?”艾格问他。
“埃里克……埃里克·博格听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头顶目光正停在他腰间的剑上,骑士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肘,将那把忠诚与荣誉的象征藏进了雨衣披风里。
反叛军里的新兵。艾格移开眼睛。
“我想出门转转。”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吗?”
“当然。”下意识的应声被吞回嘴里,“我是说……请您稍后。”他跑向了船楼。
不多时,埃里克拿来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双手递过来时他低声道:“利瑟尔大人说您衣衫单薄,而舷边寒冷,越往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冻人……真的要出去吗?殿下,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提醒。
“不用跟来。”披上大氅,带起兜帽,艾格走进雨里,“俘虏的放风时刻,利瑟尔大人会批准的。”
寻到一个无人的舷边地带时,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条人鱼已经离开,要怎么把他从茫茫大海里找出来。但这是一股没由来的笃定,与海面对视之时,连他自己也不解这种笃定——那人鱼从没离开。
一秒,两秒……没到第三秒,海面波纹忽生,哗啦一下,湿漉漉的一张脸从水面冒了出来。
人鱼钻出水面的一瞬几乎匆忙,以至于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敛,耳鳃狰狞张开,骨刺根根竖起。若水手们看到了志怪动物这张脸与他的双眼,也许就能知晓那场迟迟不来风暴究竟在哪里酝酿。
冷风一吹,艾格率先打了个喷嚏。
人鱼还在抬高的身体微微一顿,接着是尾巴的悬停,伴随着海里动物这如临大敌的一瞬,轰隆一声雷鸣突地在阴云里炸响。
艾格抬头看了眼天,又望了会儿人鱼的脸。那两道收起来的耳鳃紧紧贴在脑后。
是喷嚏,不是敌袭。他想对他说,但声音会招来远处水手。这声隐隐的雷鸣却像敌袭,惹得舷边水手们奔走相告起暴风雨的征兆。
多么威风,艾格心想。控制风暴的能力。
他还在走神,人鱼对舷边人影细细观看间,雨却慢慢停了。
雨应该是怎么停的?云得散开,风得变小,然后是淅沥声响的渐歇,不该这般没有征兆,上一秒还在打雷,手捧雨具的船员们茫然看天。
站在陡然温和下来的海风中,有那么一瞬,艾格同样不知道自己来到这舷边是为何目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里的树枝,触感格外明显。
海面上抬起来的脸如往常那样苍白静谧,不见任何起风或放晴的征兆,又或许那双眼睛比先前要阴沉些。此刻的大海那么幽暗,海水衬托下的动物难免会显阴沉。
艾格往下拉了拉兜帽,并不能挡住那直勾勾的视线。他转身离开了舷边。
桅杆顶上,闷闷的雷声开始响起,缓慢低沉的,让人想到人鱼曾经闻见血腥时的沉闷喉音。接着是这段航行里的所有行径,连续不断的噩梦,船员的落海消失,一间舱室被侵占,还有那随时可能爬上船、大摇大摆出现的鱼尾——饶了他吧,控制风暴。
艾格顶着闷雷声又回到了船舷边。
分秒不差地,人鱼重新钻出海面。
嘘,手指竖起嘴巴前,他与那双灰眼珠无声对视。
终于,大船上方的阴云安静了下来。人鱼贴在脑后的两道长鳃更低地往下压去,肩膀微微沉入海面。
好消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航行里,海蛇号没有被风暴掀翻,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舱室被海里爬上来的动物霸占,一切风平浪静,早上的甲板甚至很少出现过关于噩梦的讨论,就像那条人鱼已经乖乖离开。
但艾格知道他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闭门谢客的屋中呆了三天之后,肉眼可见地,窗外天空又阴下来了。
航行沉闷无趣,天气的变化是水手们眼里的头等大事,起风了,落雨了,浪涌打上了甲板,所有讯息透过一声声大嗓门传入窗内——细细想来,控制风暴的能力?艾格没从这变化多端的天气里看到什么控制的意志。
医生的信息不一定全部准确,与其说这种动物在控制风暴,不如说风暴在忠实地遵循他藏在海面下的脸色。
风暴并不妨碍船行,起初他关上窗户心想,海蛇号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风暴,虽然航行会变慢,窗外吵吵嚷嚷不停歇,当下也没有第二艘这样的船来送他回北海,但——这并不是需要主动探寻才能得出的一个规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他过三天没有去往舷边,天际就开始电闪雷鸣,大海会对所有经过的行船臭起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