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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合于宇宙的运行,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模式是对称的、精确的、合情合理的。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捕捉到它,在他们的创造物中,你总能发现这种模式。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三齿拉雷亚灌木那纷杂的枝丫和叶片的脉络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中,追求这种宜人的旋律、节奏和组成形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尽善尽美的理想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经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饭,他牢牢地抓住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定位点,只要抓住这个牢固的点,他就可以区分现实和梦境,认清最近经历的本质:一场大梦。
我就像是一个舞台,未来的种种发展变化在这个舞台上来去匆匆,他对自己说着,种种模糊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使命——我是它们的猎物,被它们紧紧抓住。
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恐惧,无法摆脱:担心自己超越了时间;担心在时间的长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担心过去、未来和现在因此混在一起,再也无
法区分。这是一种视觉疲劳,因为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
那顿饭是契妮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
但现在,契妮正在遥远的南方,在那个有炽热太阳的荒凉地区,藏身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安全地跟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在一起。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和契妮一块儿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深入南方。
他甩开骑上巨型沙虫长途旅行的念头,问自己:又或者,厄莉娅还没出世吧?
我正在组织游击队进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动奇袭,收回了当年在厄拉奇恩牺牲的烈士的水。我在火葬台上找到了我父亲的遗骸。然后,我在可以俯瞰哈格山口的弗雷曼人的石山堤里设立了一个神龛,把父亲的遗骨安置在那里祀奉。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遗骨的神龛也是真的。
保罗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记起在临时营地里的一件事。在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往遥远的南方之前,那儿一直以来都是临时营地。有一回,哈拉赫——詹米的妻子——把他推醒,对他说有
人在穴地的走廊里打起来了。哈拉赫站在内室入口处,一条条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绑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妮刚才把某某人给杀了。
这件事发生过。保罗告诉自己说,这是真事,不是根据预知所产生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
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妮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外面穿了一件艳丽的蓝色罩袍,兜帽甩在脑后,一张精灵般俏丽的小脸因刚刚的搏斗泛起了红晕。她正要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的一群人乱作一团,抬着包裹匆匆忙忙地沿过道走远。
而保罗记得,当时他还告诉自己说: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那个样子,总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
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妮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在一起,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
“契妮,怎么回事?”他问。
“我把一个来向你单挑的家伙打发了,友索。”
“你把他杀了?”
“是啊,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赫。”
保罗想起来了,当时周围那些人对她这番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赫也大笑起来。
“可他是来向我挑战的!”
“你已经亲自教会我那种神奇的格斗术了呀,友索。”
“那当然!可你不该——”
“我生在沙漠里,友索。我知道该怎么用晶牙匕。”
他压住内心的愤怒,
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妮。可……”
“我不再是一个在穴地里提着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
保罗瞪着她,发觉她那不经意的态度中竟带着一种奇特的凶猛。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妮说,“我决不会让他这种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走近了些,用眼角斜瞅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轻声说道:“而且,亲爱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挑战者可能会先遇上我,然后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之后,想来挑战的人就没那么多了。”
是的。保罗对自己说,那肯定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是真实的过去。而想要一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
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真实世界里,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还可以听到一只夜枭在啼叫。
我在做梦,保罗对自己说,是香料食物的缘故。
他仍然多多少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有没有可能,他的汝赫之灵已经莫名其妙地悄悄溜进了形象界——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都不复存在,也就意味着所有参照物都不复
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儿。”
他母亲曾经说过:“出于对你迥然不同的看法,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分成几派。”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告诉自己。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他母亲所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在穴地还是在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这一点让她很不高兴。她去各个部落间了解情况,派出自己手下的塞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
她曾经引用过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给他听:“当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的人就会相信,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
保罗想起来了,当时他坐在母亲的寓所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传说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屋里听她讲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垂下眼睛的时候也是如此。她那椭圆形的脸上,嘴角边新增了几条皱纹,可头发还是铜器一样的色彩,闪着光泽
。然而,她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种简单而实用的宗教。”他说。
“关于宗教的事没有什么是简单的。”她警告说。
保罗本来便觉得前途布满阴霾,一听此言,更是怒火中烧。他只能说:“宗教把我们大家的力量联合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制胜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