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却记得很清楚。”
骑士没有应声。
黑贵族望着自己的酒杯,酒液鲜红,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使人想到了那双眼睛。
那不知何时、又是因为何故出现的一双红珊瑚。
他闻着酒香,困惑并没有妨碍他品味这一切——无畏之人的软弱,高贵血脉的沦落,还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几乎是心生怜爱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宽容地说,停下对骑士的追问,“往事历历在目,我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贵,纯洁烂漫,每晚都听着童话入睡,剑与骑士,勇者打败恶龙,邪恶战胜正义……”
“……但我不爱听那些故事,我喜欢历史。”
“历史里伟大的人物总在消亡,古老的家族总在没落,一场变革诞生了,再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记录着一个世纪以前,德洛斯特被宣布反叛,从大陆来到了这片海上……父亲总说大海接纳了我们,但德洛斯特不该忘记,这个被流放的家族扎根于帝国丰饶的土壤。”
最后他抿了一口酒。
“历史还告诉我们一个真理,使人高贵的不是血脉,是权力。”
除了涛声和海风,舱室里落针可闻。
利瑟尔·德洛斯特转身去看侍卫长,“轮船就快到了,信天翁早已飞越大海。”
侍卫长说:“是的,大人。”
“在这之前,德洛斯特的另外两艘主舰和船队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海蛇号虽然沉没,但你的老朋友红鳞号正在等候。”
“是的,大人。公爵阁下一定很想念您。”
“托那条黑尾人鱼的福,迷雾大概已经和死去的人鱼一起消散,消失之岛重现,省去了很多找寻的功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的侍卫长。”
侍卫长深深鞠躬,那是完美无瑕的恭敬礼仪。
一层之隔的舱室内,老者正在向青年解惑。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忠诚和荣誉往往需要建立在稳固的统治之上。”
“所以……所以我们始终见不到北海的其他贵族和军队?”
伊登手上捣着草药,脑子里却徘徊着底舱水手们的闲谈,不论人们所言真假,海上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说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每天都要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船医室。
“这些天我听了不少,他们都知道加兰海姆是这里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属臣像海上岛屿一样多,什么守卫着不同港口的五大公爵,指挥着不同船队的统帅,永不沉没的战船……但除了德洛斯特,一路上我们没见过其他人……和其他船。”
老人站在书桌前,短短一个月,他瘦得好似皮肉已被风干。唯独手上动作平稳,捣药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每当一个问题提出,他都需要回忆很久才能解答。
“……失去领主镇压的海盗就像鬣狗,已经毁掉了不少港口和贵族。当生存都成了问题,人们又何来余力拥护主君的权利?”苍老嗓音低了下去,“这片海域很美……很美,却从来不是祥和良善之地。”
伊登望着宁静的晴日海面,很难想象这里是如何爆战火和不祥。
“但艾格在这里长大……你也来自这里。”
这样的海会诞生怎样的人们?这样的远方会有怎样的图景?异乡来客免不了心生向往。
“我——”他小心翼翼地请求,“我能听听那座岛的故事吗?你是加兰岛的学士,对吗?医生,你知道那里的故事,你在那里看着艾格长大。”
一瞬间老人捣药的动作停住了。
仿佛有一串无形的脚步在他身上践踏而过,脖颈和腰背渐渐弯下,老人手扶长桌,没有出声音。
大概是悲伤,伊登惶恐心想。以及一些他没法了解的、比悲伤还要沉甸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