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水迹逡巡着眼前夜色,艾格没有接腔。
“我倒是好奇。”巫师说,“你了解我的诅咒,知道那种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任何一点色。欲都将致命,知道死于色。欲的尸体会不成人形,却不知道——这种诅咒最关键……也是最难办的一环是什么?”
艾格停了一会儿,转脸看他。
对比之前自始至终的心不在焉,他此刻的注视称得上耐心了。雷格巴没有卖关子:“是一只以色。欲为食的传说动物。”
说着,他把手上的枯枝链子褪下,递了出去。
“或者是那种动物完整的一把头。”
寥寥夜灯里,巫师浑身的枝条冒着桐油的光泽,比起几天前的干硬,此时拧在一起的东西像是食用了养分,柔软,鲜亮,仿佛下一刻会像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注视片刻,艾格走上前,接过了巫师手里的东西。
指尖传来柔软的热度,他捻了捻:“头?”
“头,树精的头,那种动物身上最有价值的部位,也是咒术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他盯着那双垂下来的绿眼睛,“告诉你这个色。欲之咒的人并没有说过这些东西,对吗?”
他审视道:“看样子,你也并不太了解巫师。”
艾格抬眼看他。
“也许你不用这么防备巫师。”雷格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大陆和海洋遍布着神秘力量,在一株药草上,在一种动物上,却不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事实上,没有哪个人类本身具备什么神秘力量,包括你们嘴里邪恶的巫师。”
他坦率说起巫师的手段,坦率得不像是在暴露信息,倒像是在交换什么:“每一种咒术都离不开那些东西——血液,药草,神秘之物,神秘的动物。要我说的话,巫师比普通人多一点的不过是一个隐秘的传承,以及一些珍贵的收藏。”
他拿回了这条链子,仔细地套进手腕:“这是我最稀有、最来之不易的一份收藏,你看到了,一只树精的头,部分头。”
随后他抱手道:“另一部份则在我要找的那个人身上。”
艾格看到探究的意味再度来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回巫师并不像以往那么急切地寻求消息。
“我要找的那个人——虽然他卑劣、偷窃,但确实是个本事不错的巫师,他传承了我这个的咒术。广阔大陆上,也许没有哪个地方会像我的家乡一样,一遍遍遭遇那种动物,又住着不少巫师,以至于可以完全揭开那种动物身上的奥秘——这是个危险,但绝对隐秘的咒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从那个巫师的嘴里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传去了你们那座岛上,更不知道他具体说了多少——但是我猜。”巫师注视着他,“那人从来没有跟你讲过传说动物在里面的作用,对吗?”
没等对面有所应答,他自顾自道:“他必然也没告诉过你,有些巫师追逐那种传说动物,狂热程度并不亚于海盗们追逐火。枪这种武器,区别在于前者是个活物,远比死物危险。”
接着他状似回忆了片刻。
“诅咒的能力,也许算得上那些传说动物诸多能力里中最危险的一种了……你看到了,我的诅咒并没有这么强大,不是吗?如果那是一个完整的咒术——并非来源于树精的一把头,而是树精本身。你不妨想象尸体双脚化为树根、面部皲裂皱起、头变成枝丫——想象那里出现一棵完整香料树的样子。”
“传播死亡、制造瘟疫……有些时候,人们对巫师的指控也不算完全失实。”他耸肩道,“比起拿着树精头施咒,大多数巫师当然更喜欢后一种方式——直接找到一只树精。”
“巫师骗取人们的血液,无数人的血液,交到那种动物的手里——他把人类丰盛的色。欲交到了那种动物手里,没有动物会拒绝送到嘴边的食物,不是吗?邪恶的巫师,饥饿的动物,最好的合作。”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无知无觉、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正如你在船上看到的,每一具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直到下了地狱,背负诅咒的人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在哪儿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安静片刻,雷格巴把目光从舷外深海转回到对面那道身影上。
“这是色。欲之咒。”他摸着脖颈间最为油亮的那根枝条,“与其管这种死亡之术叫作色。欲之咒,更多巫师喜欢称它为‘树精的诅咒’。”
说着,他开始寻找倾听之人的眼睛,但他没能看到那双眼睛,始终沉默的背影已经来到了船舷边,分不清是在倾听还是出神了。
“听起来有些荒诞,像那种吓唬小孩的故事,对不对?”
“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
抬起手,艾格摸到了冰凉的船舷,上面的湿润已经被海风带走了。听着耳畔的异域腔调,他的思绪却游到了那些真正骗小孩的童话故事。
壁炉火光前,有人道:“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还需要在深夜有个好梦。”因而所有的道理都是甜美的,死亡和灾祸里没有恐惧,残酷得藏在糖衣之下。故事告诉他们,邪恶的诅咒只降临于该降临的地方,雪山染不上黑色,城堡永不会坍塌,而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东西。
勇敢纯洁的灵魂——勇敢、纯洁……惯用的说辞还有哪些?时间久远,他记不起来了。甲板上,夜里的油灯已逐一亮起,巡逻的船员来来去去,绕着船尾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故事讲得够长了,收回船舷上的手,艾格转身步往舵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