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仅此而已。
他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市中心,挑了家两个人一致偏爱的餐厅吃晚饭。这似乎也是他来到这个城市后唯一一次单独上餐厅,点单的时候还习惯性地往对面空落落的座位上看一眼。这顿饭一直消磨到餐厅临近打烊才告终,惠斯特踩着三分薄醉回到房间,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毫不惊讶,甚至没有打算去隔壁敲门看看岳江远回来没有。
这一晚惠斯特睡得很早,不知多久之后却被走廊里和楼下莫名的嘈杂声给吵醒。不情愿地翻了个身,瞥见泛白的天色后,他就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有人喝醉了,过一会儿就会静下去。然而事与愿违,这嘈杂越发的大,已经到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睡着的地步。不得已之下惠斯特先到阳台去探看一番,发觉声音应该是从院子的另一边传来的,他随便套了件外套匆匆出门,走廊尽头房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大的声音来自楼下,他干脆到一楼一探究竟。到了之后才发觉估计整个旅馆的人都聚在这里了,每个人都神情紧张,互相询问交谈着,嗡嗡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这装潢古旧华美的大厅里古怪地回荡着。
人群中惠斯特看见面无人色的旅馆主人,就凑过去,问:“出什么事情了?”
主人显然不胜其烦,又有点焦虑亢奋,高高举起手来,说:“谁知道!谁知道!人都是要死的!”
这才知道原来在他睡梦之中出了意外。惠斯特下意识地接话:“有伤者吗?我是医生……”
旅店主人再次打断他,声音更高,几乎有些尖利了:“都冷透了!警察全来了,你没有看见三楼那些人吗!”
那正是他和岳江远住的楼层。
惠斯特再没问下去,知道回不去,又不愿意在这人声鼎沸的大厅里呆着,索性出门到院子里。院子里虽然也有一些人,但显然安静空阔得多,空气也好,微风夹着寒意,足以让人精神一振。
他走到离人群尽可能远的地方,这一边看不到他的阳台,倒是可以看见岳江远房间的窗子,窗帘拉着,灯却是开的。
天色又亮了一些,太阳还藏在山脉后面,但远处雪山的轮廓线已经一点点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山腰以上因为积雪而显得更外亮。
惠斯特正看得出神,身后又响起脚步声和人声,最响的声音还是旅馆主人的:“三楼目前的住客就是他们两个!在那里!”
这时惠斯特才发觉岳江远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是看着雪山,沉默地抽着烟。他从来不知道岳江远还有这个习惯,但是此时来不及多问,甚至没有客套一下,旅馆主人已经带着当地的警察过来,指着隔开好几米的两个人重复说道:“就是他们。”
两个人被分别带开问话,但程序上多少有些例行公事的意味。惠斯特本身无可隐瞒,实话实说使得整个过程进展得都很顺利,但是当警方出示死者的照片供他辨认的那一刻,惠斯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十几步开外也在接受问询的岳江远。后者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甫一撞上,就立刻偏开。这时惠斯特再次把目光收回到照片上,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在旅馆里见过他们,但是今天,不,昨天中午,我和他们在同一间餐厅吃午饭。”
“你一个人?”
“不,和朋友。”
“本地人?姓名?住址?”
惠斯特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思量,他看着岳江远,开口:“他和我两个人。”
鉴于他们外国游客的身份以及旅馆主人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在被要求留下联系方式和短期内不要离开这个国家之后,对两人的取证并没有持续太久。警方离开之后惠斯特立刻去找岳江远,天色渐亮,他不必太费力就能看清楚岳江远苍白的脸色。岳江远正在点另一支烟,觉察到有人靠近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目光中紧张怜悯兼而有之,更多的还是漠然。当他看见来人是惠斯特后,并没有说话,点好烟之后抱住手臂,静静注视着他。
“向你要根烟抽。”
岳江远就把打火机和一整盒烟都抛过去。惠斯特点好烟后又把东西抛回去,并简短地道了个谢。他太久没有抽烟,第一口就呛到,咳得就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岳江远就说:“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
缓过来一些之后,惠斯特摇头:“我们对彼此都知道得太少。”
岳江远脸色不变,微微点头:“你说是就是吧。”
“岳江远,目前这样的关系,不是我想……”
然而他的话被突兀地打断:“我对你的想法没兴趣。这么折腾了大半夜,我实在太累了,再会。”
惠斯特却不肯就这么放过这个话题,抢上前去拦住他:“那就直接拒绝我。”
岳江远抖开惠斯特按住他肩膀的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同样一脸固执的惠斯特:“如何表达以及说什么的权利在我。”
话说到这里气氛立刻僵了,但是两个人都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僵持了一刻,惠斯特手上没有抽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手一抖,目光一转开的工夫,岳江远已经换上另外一副神色,简短地说:“假期结束了。”
这次惠斯特没有阻拦他的离去,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一个模糊的念头浮上来:他又一次失去他了。
那桩命案几天后被确定为自杀。惠斯特在得到警方的通知后,没几天就离开了这个国家。他知道岳江远早他一天已经动身,但是却没有去找他,岳江远当然也不会向他来道别,两个人就这么平静地各奔东西而去。
回国之后惠斯特很快投入新的生活工作之中——他在伦敦的一所大学找到一份半研究性质的工作,除了定量的门诊和给本科生授课之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研究中渡过。如果他从来没有去过印度,没有选择做一名志愿医生,也许他的生活在若干年前就是目前这样了,毕竟作为学医的人,这种人生才是最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不过对于惠斯特而言,在经历了最初那短暂的不适应期后,他也开始享受眼下这种在某种程度而言非常舒适的生活了。
圣诞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他妹妹专程来伦敦看他。冬天的伦敦天气很差,白昼苦短,明明离晚饭时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已经彻底黑了。因为离餐厅的预约钟点还有好几个小时,枯坐干聊又是很无趣的事情,娜塔丽就提议去离餐厅不远的美术馆看看。
惠斯特对这个最小的妹妹素来宠溺,两个人在美术馆里一边看画,一边低声闲聊。如此的悠闲光景惠斯特自是乐在其中,他微笑着听他妹妹说着她在大学里的趣事,偶尔接话,并心安理得地让娜塔丽给自己带路。
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岳江远。或是说,自从那个清晨的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他们彼此再不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