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目光从他走到这亭里,便黏向了李裹儿身后的另一个人,其他的他虽也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那与自己何干?只见那少年一身浅绯色圆领常服,一脸标准的微笑。他虽一直十分守礼地垂着眸,哪里也不多看,李隆基却仍是觉得,自打进了这里,自己就被看透了。
那晚他从萧江沅的处所离开,便一直在反省。情场之上,他向来所向披靡,哪里尝过失败的滋味?他想要的女人,哪一个最终没落入他的手里?可为什么那夜求婚失败了呢?他思来想去归结为,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
人家先是岔开话题,后又宁愿认自己为主,也不肯随他所愿,百般拒绝,他若再坚持,那不成了求么?他堂堂大唐王子,天皇子孙,王孙贵胄,将来还可能成为大唐天子,难道还缺她一个女人了?
……就算是缺吧,当时也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强求的意味,那样有何意思?先放放也好,人家现在毕竟还没想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他的求婚又那般突然,且看起来十分不正经,她不肯也在情理之中。他是一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他愿意放开手,给她时间——她不是也说了,等事成之后再说么?
若大事不成,他与她皆是板上刀俎,生和死都由不得自己,又怎能妄想太多未来?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越发理解她的想法了,且随她去便是。
她
总有一日会答应他的,他对此感到十分自信。
人一旦自信起来,就会显得比往日夺目,自有一股朝阳般的气质,悄无声息地便感染了众人。
见李隆基一副开心的模样,李裹儿蹙了蹙眉。见不远处阿耶所在之楼阁开着窗,正对着此处,阿耶一抬首便能看到自己,她虽不情愿,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回礼。
李裹儿不开口,相王五子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李成器毕竟是长子,几个人在一处总不能太尴尬了,只得温和地道:“敢问公主,驸马现下可好些了?”
李裹儿“嗯”了一声,道:“驸马身体娇弱,比不得有些人。”
李隆业当即就不乐意了,刚要说话,却听一直闷不吭声的萧江沅开口了:“吐蕃的勇士们着实健壮得吓人,奴婢听说杨驸马只是肩膀被其撞了一下,晚上回家后一看,肩胛之处竟全都青紫了,直到现在还未消退。”
李裹儿当即回过头去,本想怒视一下,可一对上萧江沅淡淡的目光,她就忍不住收敛了,心下还不禁暗叹,面对萧江沅,她怎么总是这般怯懦,太不像自己的为人了。然而她也知道,这个连她自己都改变不了。
李隆基的视线在萧江沅和李裹儿的身上绕了绕,笑道:“萧内侍说得是,那日我的月杖与吐蕃球手的月杖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也觉得虎口一震,若不是拼着手臂抽筋也要握紧,那月杖便要脱手了。”
气氛缓和了许多,话题也从凌厉的针锋相对,转到了吐蕃在大唐出的笑话上。李裹儿听得有趣,却懒得插话,便放任李重茂去聊,只是每每在李重茂聊得兴起的时候,突然咳嗽一声,或者冷哼一声,搞得李重茂战战兢兢,最后竟自己决定不聊了,又回到阿姊身后。
李隆业真是恨铁不成钢,却又不能表露出来,那神色压抑得简直快扭曲了,这时,薛崇简来了:“可算上来了,你们在聊什么?”
见李裹儿不搭话,李隆基便也不再看她,笑道:“不过是吐蕃轶事而已。我倒想问问你,今日怎的没有随姑母一块上来?”
“我毕竟不是你们,天生的皇族血脉,还是乖乖守着本分为好。”薛崇简说着瞟了李裹儿一眼,若有所指地一笑。
“你!”李裹儿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薛崇简言语中的讥讽,当即便伸手抽了李重茂一记耳光,转身便要离开亭台。
“你站住!”李隆业忍无可忍,大喊了一声,引得亭外众人纷纷侧目。
李裹儿根本不听他的,可刚一迈步,便觉手臂一紧,转头一看,竟是被李隆业扣住了。她立时一怒:“你敢对我无礼?!”
李隆业干笑道:“这就叫无礼了?那你方才手打亲王,岂不是要叫谋反了?”
“五郎!”李成器的眼波肃然一横。李隆业虽收敛了神色,也闭上了嘴,紧抓着李裹儿手臂的手却仍是没松。
李隆基心
下暗叹一声,刚要开口,便听薛崇简道:“我还从未见过公主打亲王,那亲王还是自己的弟弟,真是叹为观止,寻常人家的阿姊只怕也不会如此,我大唐公主果真不一般!”
李裹儿反唇相讥:“别忘了你阿娘也是大唐公主!”
薛崇简轻笑一声:“那又如何?我是在夸赞咱们大唐公主‘不一般’,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又曾立有大功,当然不一般。只是这‘不一般’也是分上中下等的,有的人一辈子也别想企及家母的高度。”
李裹儿当即便要过去,反正这里的人没一个敢还手的,她且先让自己畅快了再说。可李隆业将自己的手臂禁锢得太紧,她不由气急道:“你放手!”
“我不放!”
“你敢不放!”
“我当然敢!”
两人这样一拉一扯,便移到了亭台边上。亭台距离地面尚有三十余级台阶的距离,其余众人怕他俩摔下去,让本来可大可小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忙上前去拉,结果却遭到了李裹儿更加强烈的反抗。
不知是谁脚一滑,率先摔了下去,亭台上的人群便如大堤开闸一般,尽数涌了下来!
李成器身手不差,便一手抓住了旁边蜿蜒的藤蔓,一手抓住了平生只读圣贤书的四弟李隆范。李成义自小学武,一个翻身便从台阶旁安然落地。李隆业和薛崇简都被李裹儿死死地拽着,三个人便缠在一起滚落下去,好在垫在最低下的乃是
李裹儿身边的宦官,他们虽各自都受了些磕碰擦伤,却都没有大碍。
李重茂早在众人围上去拉架的时候,就被挤到了最外面,此刻便仅剩他一人还在亭台之上。他一脸惨白地看着亭台下乱成一团的人,手脚都不禁发起抖来。
此番这么大的动静,李显他们再如何淡定,都要出来看看了。刚走到这里,他们都愣了一下,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都流露出惊慌之色。
李显尚愣愣地说不出话,韦皇后已经一脸焦急地张罗人马过来把贵人们都扶起来。太平公主发现儿子所在之后,便急急着人去寻了医者过来。李旦的脸色是最沉重的,他定定地望了躺着的幼子一眼,又抬眸看了看已经围过来的长子、次子和四子,却唯独不见三子。
这个时候,他跑到哪里去了?
李成器淡淡地看了看四周——三郎不在,萧江沅也不在,三郎必然是去救萧江沅了,此时他们二人却是去了哪儿?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了亭台右侧的天然树丛。
亭台左侧是青石地面,右侧则为天然树丛。树丛簇拥着亭台,藤蔓缠绕着雕栏亭柱,本是多么惬意而意境幽远,如今除了李成器,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树丛之中,李隆基仰面朝天,悠然自得地躺着。
萧江沅一直被他紧紧地揽着,又是一点都没伤到,却不知道他伤到哪里没有。她本想等起身离开树丛之后,暗自观
察一下,却不想李隆基看起来丝毫没有要起身出去的意思。若是平日,她也懒得出去,只是现在她整个人都在李隆基身上,想挪动一下地方,身上的手臂就会立时一紧。
她想了想,终是打算开口喊人。李隆基虽一直注意聆听着外头的声响,却仍是立刻发现先机,当即一个翻身将萧江沅压在身下,一手捂上了萧江沅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