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摩诃笑道:“仲元兄多虑了。其实高公子也好,谢船主也罢,若非圣命在身,萧某能与二位交上朋友亦是三生有幸。请文公放心,我已命属下在庄外扎营,绝不会搅扰贵府。”
高盛道举樽相敬,叹息道:“高某南下侦伺,不料事泄被擒,口服心服。两国之争,敌友分明,在下也知纵使萧大将军想放过高某,陈朝也不答应。因此如何处置,高某全不放在心上。今夜能饮金樽美酒,虽死无憾!”说罢一饮而尽。
萧摩诃皱眉道:“高公子放心,就算主上想放过你,我也不会手软。本将不才,但先前屡破北齐大军,全是明阵对决,而非阴谋诡计。高公子培植细作潜入大陈,犯了本将忌讳,绝无轻饶之理!”
文仲元打了个哈哈:“高公子既无生路,不如多饮几樽。谢船主,莫非你也卷入军机之事,致使半身残疾?”
“回文公,恰恰相反。”谢康途无奈摇头,“我这双腿,是拜隋军所赐。”当下简要讲了断腿过程。萧摩诃等他讲完,再说了前后因由,举樽道:“谢船主在陈国境内经商,向来安份守己,与仲元兄合作亦是顺畅,只是欺瞒朝廷窝藏钦犯,无法脱罪。”
谢康途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惨然道:“谢某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大隋杀我兄弟、斩我双腿;大陈毁我船行、杀我兄弟。天下再大,无我容身之所,更无生存之望,不如让萧大将军一剑砍了干净。”
文仲元抚须静听,突然将酒樽往案上一顿,正色道:“谢船主遭遇,令文某胆寒。文某亦是布衣,靠建造商船为生,说不定哪天也被捉住,随便安个罪名,就把脑袋砍了。”
萧摩诃强笑道:“仲元兄言过了!兄台基业遍布沿江,身处陈、梁、隋三国要冲,不用说陈国上下对你极为倚重,就连大隋、梁国都敬仰兄台为人。兄台虽以布衣自嘲,然而清江文氏家道深远,前朝之大梁、大魏、大齐,均有文氏人杰拜将封侯,沿江世族都以文家马是瞻。别人或许不知,萧某还是清楚的——兄台虽无兵权,但振臂一呼,万众响应,旬日召集数万人马不在话下,哪是谢船主所能比拟?”
文仲元脸色一沉:“萧大将军疑我有异心么?我文氏源自西汉蜀郡郡守文翁(按:中国史上地方官办教育第一人)一脉,文翁老祖倡导教化,一心办学,虽门生甚众,数百年来从未有不臣之举。我族先辈虽有人为官,但若逢乱世必避世渔耕自保,不问军政。大将军说文某能召集数万人的确不假,但不是为了造反,而是自卫——若有灭我族人者,无论公侯匪盗,定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李靖听文仲元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大为佩服。韩擒虎曾向他讲过天下大势,但从未提到过文仲元。从刚才文仲元所言来看,这文家实力不容小觑,怪不得萧摩诃对他礼让三分。
高盛道突然插话:“请教文公,据传西晋名将王濬传有‘王氏舰船建造图谱’,后来王氏在荆襄一带衰落,而文家则为沿江旺族,不知这船谱是否由文家掌管?”
文仲元吃了一惊,随即面色平静:“王濬姓王,文某姓文,王家如何会将家传图谱给文家?说到这造船营生,不过因地制宜,沿江田夫野老多藉此谋生,对南人而言并不稀奇。”
萧摩诃打了个哈哈,端起由丽人斟上的美酒:“适才萧某失言,还望仲元兄恕罪。至于高著作郎所言船谱之事,恐怕多为传言而已。陈国在大江之南,水系纵横,全靠舟楫,上至老叟,下至孩童,无不精通,故有南船北马之说。我知高公子欲得造船宝图,大造舟舰攻陈,可是纵使造成大船,如何驾驭?当年曹孟德连舟百里,然而北方之人无法操控,故赤壁一役,樯橹灰飞,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谢康途长叹一声:“当时在江州船行,谢某竭力解说,高公子就是不信。试想陈国以舟船为根本,如何会让稀世船谱流落民间?今日在文公这里,谢某就算死也得说个明白:凡我江州船行所有船只,皆由文公清江、鲁山、江都三大船坞所造,本人既不懂建造之法,更没有造船图谱。”
文仲元道:“萧大将军统御大陈兵马,最是清楚:文某所造之船全是民船,而非战舰。大陈有令:凡私造战舰者,灭九族。文某是大陈臣民,决不敢做叛国灭族之事。”
萧摩诃把手一摆:“罢了。说好不争短长,还是饮酒为要。”于是众人频频举樽畅饮。那普照法师向来寡言少语,陪坐席间,只饮清水,不沾荤腥,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文仲元见气氛好了一些,笑问萧摩诃:“有一事文某大惑不解。大将军既已扣下高公子、谢船主,本该东去,何以反向西行?”
萧摩诃道:“反正他们也走不脱。待我完成使命,再押回建康不迟。”
文仲元道:“不知是何使命?当然,若事关主上机密,算是文某多嘴。”
萧摩诃道:“也不算机密,却与仲元兄有关——此次西行,须得仁兄鼎力襄助,才有可能完成使命。”
文仲元一愕。正在这时,厅门被推开,一位青年公子闯了进来,大声道:“爹爹,孩儿捉住了隋朝奸细!”
李靖回身一看,来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长六尺,一身白衣,头束金冠,面色白里透红,剑眉虎目,四方阔口,腰悬宝剑,大步流星走进厅中。可能是刚从水里出来,白衣湿透,紧贴全身,不停滴着浊水。
“弘儿,何事慌张?”文仲元沉声喝道,“没见萧大将军在么?还不赶紧过来拜见!”
那青年止步,敛容行礼:“侄儿文士弘,拜见萧世伯。”
萧摩诃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年未见,弘儿愈见英武了!”神情甚是亲切。
文仲元似乎极为疼爱儿子,也起身笑骂道:“瞧你这个熊样,总是冒冒失失。快说,抓了何人?”
文士弘道:“这奸细一行四人到处打探消息,被我现后凿沉船只,入水擒了他们。”
“人在何处?”文仲元问道。
“带进来!”文士弘大喝一声。
随即,厅门大开,四名黑衣壮汉,押着四人进了厅堂。
李靖一看,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
这四人正是萧美娘、张轲、来护儿和青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