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布帛碎裂,在背脊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个畜牲,我是怎么教你的?只知玩乐不思进取,我养你何用?」
劈啪的鞭声,一下接一下,下人们纷纷掩过脸不忍目睹。
「说!方家祖训是什么?」
「守家规!」方敬哉大声朗道,「祖宗遗训,世守家规,耳提面命,聪听勿违,整齐严肃,切戒嘻嘻,勤俭为本,耕读为基,一门孝顺,合室咸宜。」
「二!」同时一鞭下去,碎裂的布帛羽蝶一般纷飞。
「孝父母!父生母鞠,罔极深恩,承欢祗事,木本水源,温清冬夏,定省晨昏,捧盈执玉,颂祷椿萱,丧哀祭敬,重裕后昆。」
「三!」又是一鞭,荆条上带了血色。
「和兄弟!兄友弟恭,同根所生,手足谊重,羽翼情深……」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这一顿鞭刑,让方敬哉差点丧命。
一江浑黄,残阳铺于水中,半江的萧瑟,半江的醉红。江边的岸堤上,缟素带风,纸幡飘扬,酒坛垒成了山。
由于方孝哉尸骨未寻,方家只能为他筑衣冠冢,「终七」那日,方家上下到码头上为他送行。
此时,方敬哉立在岸边,背影傲挺如松。方老爷子终究是下不了那个手,他只剩他这一个儿子,且「子不教,父之过」。
背脊上的鞭伤在众人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但心里的伤,却是血淋淋地横生在那里,永难愈合。
身侧有细梭的脚步声,方敬哉回头,便见那人同样的一身素白,清神俊雅,身后跟着的如墨,双手端着一盏茶。
「孝哉兄离开那日,还在和我抱怨,千盼万盼,盼着你今年的新茶,但是你刚回来我就要走了……不想这一别,便是再不相见。」封若尘走到方敬哉身边,望着波涛起伏的江面,淡声说道。江风捋起他的发带拂上他的脸颊,他转过头来正对上方敬哉的视线,「孝哉兄待我亲如兄弟,请让我送他一程。」
方敬哉不响,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如墨上前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他。封若尘接过茶盏,对着宽阔的江面,「孝哉兄,这是今年的新茶,若尘亲手炒的,你且尝尝。」
揭开杯盖,将茶水倾入江水中,一缕茶香清雅飘逸,袅绕回旋,而后消散在腥涩的江风里。
方敬哉一直看着封若尘,「我遇到了陌玉……」
听到他这么说,封若尘抬头,方敬哉问他,「是我没有遵守承诺,你应该来向我兴师问罪,而不是把他送人……还是在你们眼里,方敬哉根本一事无成,所以也就不抱任何希望。」
封若尘回道,「如果向你兴师问罪能让那些茶叶解扣,我想我会。」
方敬哉垂下头,凄然而笑,「那日见你和他在画舫船头把酒临风,不甚快意,令我看了都羡慕非常,却原来都是逢场作戏。你知道吗?世人都在传言,你我为争无双公子而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却是便宜了淮王。」
「世人只看表面,便妄作断论,你我只须做好本份,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那陌玉呢?」
封若尘沉默了下来,方敬哉亦不再开口,转过头来看向江面。他听见封若尘轻叹了一声,而后脚步声起,想是对方已经转身离去。
「对不起……」方敬哉低声道,然身后没有回应,而脚步声愈行愈远。
这一刻,他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事,就像这滔滔不息的江水,一去,便不再复还。
最后一抹余辉沉下水面,方敬哉做了个手势,下人们意会,接着有什么轰然倒塌,琥珀金黄的液体如决溃堤倾泄如洪,霎时酒香漫溢,浓烈到令人心醉,醉到方休便也忘记了伤痛。
大哥,望乡台上可能闻见?
这酒,亦叫笑春风,若是觉得好,记得要托梦给敬哉,来年再与你坟上捎些……
方家长子故去,方父又年老体衰,世人以为方家便会就此没落,但谁想,那个从未被人看好,不学无用的方二子硬生生地撑起了整个方家。
世事沉浮,能有几人真的看透?又有几人能真的断定——那其貌不扬的莠石,不是未经雕琢的好玉?
成稳,内敛,方二少爷一夕之间就像换作了另一个人。于是有人便说,那是大少爷放心不下所以俯身其上,也有人说,实则是二少爷觊觎家业已久,装着什么都不懂寻机会害死大少爷。
诸如此类,方敬哉全当没有听见,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那个三句话就能惹毛跳脚的纨绔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能放手一笑全凭喜好做事的方敬哉。他肩上扛着方家,背负着对大哥的歉疚,还有封若尘,陌玉……
年少轻狂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还不清。
方家,封家,还有无双公子的事,纷扰了一阵后便渐渐平息下来。
挂在门口的白纸灯笼撤了下来,酒坊关了一阵又重新开下来,酒还是原来的酒,只是忙碌来去的身影换了一个。
秋叶荻荻,冬雪飘飞,而后又一年梨花飘香桃花红艳。
「哎哎哎,那边的,别杵在那里啊,快把这搬走搬走,二少爷就要回来,看到了指不准又是一顿说教。」主子出门好几个月,听说明儿就回来,初九忙不迭的使唤下人将方二少爷住的院落收拾干净。
「平时都做什么去了,非要等我回来了才开始收拾?」
低沉略带训斥的声音打背后响起,初九动作一僵,背脊上扑漱朴漱地冒冷汗,回过头来咧着嘴赔笑,「二少爷,您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