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没到来时,班长牺牲了。
班长有一个妻子,叫阿秀,经人介绍认识,只见过三面,就结婚了。班长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女人比他的阿秀更好了。
顾一野坐在训练场边的大树底下,手里攥着张照片,是从班长军装的口袋里拿出来的,他的遗物。在他和班长出生入死的岁月里,顾一野曾经无数次的看过这张照片。
阿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师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她还在地里干活,老远就有人边跑边喊,快回家吧阿秀,不好啦说实话,阿秀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直到她看到张飞的遗体。张飞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假如她掀开那具身体上的白布,就会现他失去了双腿。他们说,张飞是为了救战友牺牲的。那个战友是谁张飞写信时提到过,他有个兵,叫顾一野,他坚信顾一野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半年前,她和张飞领了证,在老家办了酒席,刚进了洞房,就来了电话,紧急调兵上前线。
张飞走之前跟阿秀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一定要改嫁。”
阿秀神色微怒“我就在家等着你。”
张飞憨然一笑,一把把阿秀搂进怀里。“好媳妇。”他第一次这么喊她。阿秀忍住心里的酸楚,争气地没掉眼泪。
后来阿秀无数次的想,如果她当初哭了就好了,给张飞加深一点印象,半年没见了,他会不会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张飞在阿秀的记忆里总是很模糊的,但又很清晰,她记得他临走前的怀抱,很温暖,很宽厚。她记得他回家时在垄上干活的背影,还有他粗糙的大手。阿秀也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哭是因为这个男人死了。
年轻的阿秀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看着那张照片上灿烂的笑容,顾一野没办法原谅自己。他的心上仿佛背上了沉重的枷锁,那枷锁是无形的,锁住了一个年轻却饱经磨难的灵魂。如果你认识曾经的顾一野,你就会现他的变化,因为战争,他得到了淬炼,又因为班长的牺牲,他永不再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了。
照片上那个女孩来看遗体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他看到她的泪珠像断了线一样的滚落下来,从开始的呜咽到最后哑着嗓子的嘶声,顾一野用牙紧紧咬着手背,喉咙里出像幼兽一样的低吼,双眼憋的通红。
两个年轻人在那一天感受到了同样的悲伤。
顾一野郑重地将照片收好,站起身,却看到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训练场外徘徊不前。
视线相对的片刻,女人率先移开了目光,拔腿就走。
顾一野追了上去。“阿秀同志”他试探着喊道。
阿秀迟疑着,心中百般滋味,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他原来认得她,那她该不该恨她没有他,张飞就不会死。如果张飞不死,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人们都劝她打仗就会死人,可死的为什么偏偏是张飞呢。阿秀转不过来这个弯,也不想转过来这个弯。她的世界很小,没出嫁前就是父母、弟妹、庄稼。出嫁后就是张飞、两家的父母、弟妹、庄稼。她没什么文化,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某种意义上,张飞就是她的天,如今,她的天塌了。
“您是张飞班长的爱人吗”顾一野问。
阿秀对上他真诚的目光,慢慢地,点头。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战士,听过数遍的名字就这么对上了号。顾、一、野,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一野向她伸出手“阿秀同志你好,我是顾一野。”
后来每一次,阿秀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清澈又坚定的双眼,都让她想起老家透亮见底的大河水,北方秋天瓦蓝的天空,挺拔生长的白杨。
班长的葬礼很快就举行了,阿秀作为烈属,抱着张飞的骨灰盒,走在队伍的前头,她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不懂得什么叫爱,原先村里也有死了男人的女人,哭了几天,哭瞎了眼睛,艰难地拉扯着几个孩子。阿秀又开始胡思乱想,要是她和张飞有个孩子就好了,她也可以有个可以想念他的寄托。阿秀想来想去,真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张飞更好的男人了。
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像老天也在为张飞而哭。
阿秀木然地走着,雨水淋湿了衣服,有人给她递伞,她好像没有看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走完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她惊觉那个叫顾一野的战士就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阿秀不敢回头,只偏头用余光扫过去,正好看到他撑着伞,泛白的骨节。
高粱率先打破了宁静“阿秀嫂子,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