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序的父亲祁正珩是老大,也是第一个娶妻的,当时方如妍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孙辈媳妇,长辈们都颇为关怀,得知其怀孕后更是嘘寒问暖,时不时就送些补品贺礼,也不肯再叫她多走动劳累,只叫她好好养着身子。
直到初五那夜,方如妍夜间惊醒,却不见丈夫在哪儿。她知道祁家规矩多,年关里总被叫去做事,也就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忙家族里的事了。开灯起身喝了几口温水压惊,又掀开窗帘看到院内灯火通明,就更确信了祁正珩该是在忙,才又打算去睡。
那夜她久久地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发慌,老宅本就稍显阴沉,她看着窗花映出的灯笼红,越发心悸憋闷,又觉丈夫迟迟不回来,总是睡不下,终于还是披了件棉衣下楼去寻人。
她下楼去才看到院门大开,院门外的雪地里停满了车。此时院内仆妇阿姨都睡下了,满院寂静,她不想扰了她们。又没见着什么人,去前院找守夜看门的又要蹚过深深的雪地,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沿着条被扫出的砖石路走向了后院。
等走到祠堂边,她才注意到里面有窸窣说话声,窗纸往里看过去,十来个人站了满屋。
她当时自觉偷看不好,又是只入门半年的新媳妇,心里虚得很,往冻得冰凉的手心里呵了口气,从一侧角落里难以察觉的窗户又看过去,一眼看到了他丈夫祁正珩也站在人群中。
有个年轻人坐在上首,一众老少齐齐站在下面,一个个去向他行礼,他并不抬眼去看,默默吹了口手中的茶盏,仿佛习以为常,向来如此。
方如妍心里疑虑,只觉得怪异,毕竟又找到了丈夫,夜半醒转的那点空落感也在见到人后消散了,就轻掩了脚步回屋。等祁正珩也回去,她自然憋不住疑问,可他丈夫也语焉不详,只告诉她,此人是家中辈分高的长辈,这次是从外地回来探亲。
第二天的酒席散后,那人跟着丈夫走过来,他上下打量了方如妍,却是问祁正珩:“这就是你媳妇?”
“是。”祁正珩一如昨夜的恭谨,同他说话时总是微微低头欠身的。
这青年看上去比方如妍还年轻,语气和目光却似乎久居高位,对待旁人没什么礼数,方如妍看着他同丈夫的交流,难免心中不适。
“玉镯送给男孩儿不合适,只是今天来得匆忙,你就收下吧。”年轻人待她倒笑得和煦,语气也温和,从怀中掏出只锦盒递给了她。
祁序注意到,她口中当年的三爷,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那时我怀你才两个月,我们都还不知道胎儿性别,也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检查。”
方如妍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我当时以为这是一句吉利话,毕竟那会儿普遍重男轻女,想要男孩,也就没多想。”
她只记得长辈们很激动,仿佛那人口中的话竟是什么谕示一般。后来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她果真怀了个男孩。
玉镯给男孩的确是不合适,可从来对这些小事不过问的祁正珩却格外珍视,说是三爷给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保管好。方如妍便锁在梳妆柜中,没再打开过,后来离婚分得彻底,只带了娘家长辈贴身带给自己的几件珠宝首饰,把那东西留在了祁家。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一回被邻居家大孩子带出去玩儿,谁知道怎么跑那么远,到了郊外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就发了高烧,怎么都不退,后来送去医院退了烧也还是说胡话,喂不下去饭,又检查不出什么病。我急得自己在医院抹眼泪,打电话给你爸,他在外地,叫你二叔从祁家把那盛玉镯的盒子送来了。”
那时她已经离开祁家好几年,几乎要忘了这件东西,但求助无法,只能将信将疑收下了。
“我把镯子放在你枕头下,你枕着睡了一夜,又烧了那丸香,你第二天就好了,没事人一样。
“我原本也是不信那些玄乎的,这事儿过后我去托人找了据说有道行的人来看,那个人一看这镯子,就连连称赞是好宝贝,可凝魂驱鬼,养人得很。
方如妍回忆着,眼神怅惘。
“……不信不信的,这么些年,也信了。”
祁序摇摇头,他幼时的记忆繁杂,这件小事早记不清,他对这玉镯没有印象。或许是母亲忌惮,这些年来从没给他看过。
方如妍把玉镯和香丸重新装好,那只上了小锁的匣子也就没再放入柜子里,而是递给了祁序,她似是解了心病一般如释重负:“现在你也大了,拿去吧,即便不戴,放在身边或许有好处。”
祁序接过去时能感受到她的犹豫,她内心底并不愿意他接受这些东西,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藏着。他能听出她对那“三爷”的怨恨,又有对那怨恨的无可奈何。
他太小记不清什么事情,每每问及父母离婚的缘由,都得不到什么确切答案。
而今天,他向来恬淡平和的母亲终于在被他挖出沉疴时露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祁正珩把我当什么,他们又把我当什么!”
她也只说了这句就没再说下去,那些事情太肮脏,沾了那处旧宅特有的病态,本就该尘封起来腐烂去也不能给旁人知晓。
那几年祁序的叔叔祁正清读的是军校,原在部队服役,也是在祁正珩意外去世以后才回家族接手了他大哥手里的生意。
祁序又想到雪夜里熏炉前那个青年和祁正清的身影,他在心里隐隐拼凑出了当年的,晦暗角落里的真相。
那个真相像一个漩涡,卷着腥甜和情欲混杂的泥沙,腐朽得令人生厌,却裹挟着人的脚踝往里拽。
临走前方如妍终于恢复了神色,一如她平时温婉的模样,只是眼底竟有一丝悲悯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