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正月。龙城集会的日子。
大漠覆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所有的阴霾、纷争与血腥都被彻底掩埋而消失殆尽,只留下这童话般纯洁无暇的世界。
雪地上,人与牲畜踩踏出的一行行深浅不一的平行脚印,就像一串串无声的音符,轻轻附着在琴弦上,将寂静的寒冬衬托出一点动人的生命气息。但有些地方依然露出已经被牲畜啃秃了的荒草茬和粗砂碎石,远远望去,整个大漠如同一张不小心被斑斑褐色污渍洇染了的巨大地毯,平铺在了青天白日里。
集会前一天龙城内外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城外的开阔地也扎起各式大小不一的毡帐,单于穹庐驻扎在一块平坦开阔的草地上,巨大奢华的穹庐顶格外醒目,再远些,便是清一色的营帐,将单于穹庐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
幡旗飘扬,马匹嘶叫,士兵来往奔忙,各部落领也从不同方向赶来,纷纷涌向龙城,显得热闹非凡。
一大早,巴鲁身着戎装,带着奥孤和卢卡进了城。
“太塔,。。。。。。”
卿柠冲正在搓毛绳的太塔喊了声,犹豫着说道,“我想,去趟龙城。”
太塔并未停止手里的动作,只是淡淡说道,“去吧。叫上麻察和乌涂亚。”
卿柠惊讶的看着太塔,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
“嗯!我们会小心行事,快去快回。”
卿柠迅应道,就冲出毡帐找乌涂亚去了。
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卿柠和乌涂亚专门乔装改扮一番,换上最不显眼的麻黑短袍,罩上毛坎肩,还各戴了顶男式尖顶帽,又将弓箭都取下,麻察和乌涂亚一人挎了把短刀,卿柠只带了把匕,想了想,又把藏在毡垫下的金符拿了出来。
到达城门,麻察取下腰间的路牌,却被拦下,
“今日平民不准入城!只得在城外守候。”
“为何?往年都可进城。”身后一人探头问道。
“龙城新令,谁敢违抗!”
一旁的军官粗声喝道,城门守卫将手中长矛一横,拦住众人,大家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
卿柠从怀中掏出金符,“我有要事进城。”
那军官正要作,拿过卿柠手中的金符细细一看,面上立即现出诚恐的表情,随即递还给她,冲守卫连连挥手,让出通道,卿柠一夹马肚,三人进入城内。
今日龙城果然有别以往,尽管行人众多,但都是清一色短袍长裤尖帽的胡人装扮,除守城士兵身着皮甲外,这些部落领都只罩了件毛色各异的皮坎肩,腰间挎一长刀,从衣着打扮上根本分不出官职大小来。
城内也没有往日开市时的嘈杂喧闹,不过城内的手工作坊和商铺还是照常营业,铁铺和皮革铺前最为热闹,男人们进进出出,都是去打造兵器和修补马具。
卿柠继续往前走,突然远远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千骑长瓦呼勒,只见他跟在几个身穿锦缎长袍,头戴翎羽毛皮帽的男子身侧,正四下张望,卿柠赶紧低了头,将脸别向一边,好在瓦呼勒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向正说话的那几个男子身上,他们逗留片刻,一同朝祭祀台方向走去。
“今日集会,听说大单于要宣布重大决定。”
身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卿柠不禁轻勒缰绳,放慢了步伐。
“哦?”另一个声音。
“想必明春又是一场大战。”
“快走,万一迟了,你我可要受罚。”
两人越过他们,一路朝前打马小跑过去。
水池两旁新立了一排排马桩,桩上已经拴有许多马匹,几乎所有人都在此下马,到达近前,远远就有人跑来,牵马过去安顿。
卿柠三人也跟着下马,一个束着髻的汉人跑过来,弯腰接过他们手里的缰绳,卿柠看见他有些残破的袖口露出稀薄的毛絮,皴裂的手背上,赫然是个黑色椭圆形烙印。
“多谢。”卿柠道。
那人一愣,抬起头看了卿柠一眼,又迅低下头去,卿柠看到一张年轻的脸。
“它叫米粒,很温顺。”
卿柠摸摸马,冲他笑道。不知怎的,对汉人,卿柠总是没来由的有种亲切感。
那年轻汉人冲她点了点头,拉着三匹马走了。
上次进左大都尉营,在一个汉人手臂上看见类似的三角印记,卿柠就曾问过巴鲁,巴鲁说那都是战时抓到的俘虏,年轻的和愿意投降胡族的汉人就被单独整编一队,平时和普通牧民一样劳作生活,还可以娶妻生子,战时就会依令参战,而那些年老体衰的则被各个贵族领带回去,成为地位最卑贱的奴隶,从事繁重的劳动,为防止他们逃跑,就会在他们身上烙上这种黑色印记,和自家养的牛马一样,每家形状各不相同。
想必这人就是巴鲁说的汉奴,令卿柠感到不解的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不是应该被编入士兵队伍吗?怎么会做奴隶?卿柠忍不住又朝那汉人望了一眼。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徒步往前,朝着同一方向汇集,卿柠忙收起心绪,与麻察、乌涂亚一同绕过水池,混入队伍中。
龙城除了毡帐顶和屋脊上还存留着些残雪,主路已经被人马来回踩踏,显得污秽不堪,雪泥的路面又冻结出一道道坑洼不平的脊线,让大家不由放慢度。
越往前走,队伍变得更加拥挤,但始终杂而不乱,大家彼此不再交头接耳,只听见脚踩坚冰的“嘎吱”声四起。等到了祭祀台前,前方的人已经原地站立,噤声不语,后来的人自觉依次往后排,找到适当位置也站立不动。
台下空出的场地上,一人多高的柴堆垒于中央,旁边摆放着牛羊祭品和一个阔口双耳的青铜酒器,酒壶耳上搁着长柄铜勺。
祭祀台右侧,三根木旗杆并排屹立,原来的狼头旗全部换成了黑底黄龙幡旗,正在杆顶迎风猎猎。
卿柠朝麻察和乌涂亚递了个眼色,绕到队伍一侧,一边四处张望假装寻人,一边继续往前走,直到距祭祀台十几米远的一角才站定,这里既能将台上一切看得清楚,又不会引人注目。
此时,参加集会的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都投向前方的祭祀台。
台上一张长木几上,四足青铜香炉腾起缭缭青烟,炉前供奉的牺牲是一匹已被放尽血的纯白马,几案正前方还立有一黑漆木架,架上空空如也,卿柠看了那木架一眼,又用余光扫视祭祀台四周,却并没看到那个老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