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取出一块羊肉,放在炭火上烤,但只吃了一点儿。我四处走动了一下,但身体依然很虚弱;想到自己的悲
惨处境,我的内心非常悲伤、沉重,同时又担心第二天疟疾会重新发作。晚上,我把三个海龟蛋放在火灰里烤熟,然后剥壳吃掉,就权当晚餐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吃饭时祷告,祈求上帝的祝福。
吃完饭后,我想出去散散步,但发现自己太虚弱了,几乎连扛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平时出门总会带枪)。于是我走了一小段路,但没过多久便坐在了地上,面朝大海。此时,海面上风平浪静,而我却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我见过那么多的陆地和大海,但它们究竟是什么?是如何产生的?我和其他一切万物——不论是野生的还是驯养的,不论是文明的还是野蛮的——究竟是什么,又从何而来?
毫无疑问,我们都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创造出来的,这种力量创造了大地、海洋和天空。那这种神秘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
人们自然而然会想到,这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上帝,是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如果真是上帝创造了这一切,那么指导和支配这一切以及所有与之相关事物的也一定是上帝。因为,既然上帝具有创造万物的力量,那么他也必定具有指导和支配它们的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他所创造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件事不是出于他的安排,因此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既然他知道所有的事,那么他肯定也知道我在这
里,而且陷入了如此可怕的境地;既然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那么我如今的遭遇肯定也是他安排的了。
我想不出任何与这些结论相矛盾的解释,因此,我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我所遭遇的一切苦难必定是上帝特意安排的;我陷入这样悲惨的境地,也是出于上帝的旨意。他不仅有权支配我,而且也有权支配世间的万物。
接着我又想到,神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厄运呢?
这些想法立刻就被我的良心给制止住了,就好像我亵渎了神灵。我好像听到我的良心在对自己说,你这可怜虫啊,你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好好回顾一下自己罪孽深重的人生,扪心自问,自己做过什么。你还应该问自己,为什么你能在不久前的海难中死里逃生呢?为什么你没有死于雅茅斯港口外的锚地,没有死于和萨累海盗的战斗,没有死于非洲海岸的野兽之口呢?另外,在这里,所有和你同行的船员都死了,为什么你却偏偏幸免于难呢?现在你竟然还想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些想法惊得我目瞪口呆,或者说是无言以对;我只能带着沉思和忧伤站起来,返回住所,翻过院墙,就好像我要回去睡觉一样。可此时我的思绪混乱,根本就睡不着。于是我坐到椅子上,点上灯,因为天开始黑了。这时候,一想到自己的
疟疾会重新复发,我就惴惴不安。我突然想到,巴西人治疗任何疾病都不是靠药物,而是烟草。我的一个箱子里放了一卷烟草,有的已经烤制过了;而有的没有,所以仍是绿色的。
毫无疑问,上帝正为我指点迷津,因为我在这个箱子里找到了治愈灵魂和肉体的良药。我打开箱子,找到了我要的东西——烟草。我曾保留的几本书也放在那里。我顺手拿出一本《圣经》——以前我曾提到过它,只是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趣去读它。现在,我把它和烟草都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如何用烟草治疗疟疾,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有疗效,但我用它做了几次试验,就好像我确信自己总能找到某种疗法似的。我先拿了一片烟叶,在嘴里咀嚼。起初,我的大脑有些迷糊,因为烟草又青又涩,所以我还不太习惯;然后我又拿了一些烟叶,放在朗姆酒里泡了一两个小时,决定睡觉的时候喝上一剂;最后,我又在炭火上烧了一些烟草,将鼻子紧凑上去,吸着冒起的烟,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为止,因为那烟太热了,而且气味很冲,几乎令人窒息。
在“烟熏治疗”的过程中,我拿起《圣经》,开始读了起来,但我被烟草熏得头昏脑涨,根本读不进去,至少当时是这样。我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句话:“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
你,同时你也须荣耀我。”
这句话很适合我目前的状况,因此我在读到时,对它印象非常深刻,尽管那时我对这句话的理解还不像后来那样深刻。因为它提到的“搭救”之类的话,我当时还没有多少感触——在我看来,获救的希望依然渺茫,因此我当时是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正如以色列人在上帝许诺会让他们有肉吃时所表现出来的疑问一样:“上帝真的能在旷野摆出筵席吗?”因此,我也会表现出同样的疑问:“上帝真的能救我离开这座荒岛吗?”因为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有了获救的希望,所以这种疑问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但无论如何,这句话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我会时常回味其中的含义。这时,夜已经很深了,正如前文所说,我被烟草熏得迷迷糊糊,睡意渐浓。于是我让灯继续亮着(为的是晚上起夜方便)就上床睡觉了。但在躺下之前,我做了一件我平生从未做过的事:我跪下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求他履行对我的应许——如果我在患难之日求告他,他必搭救我。我胡乱念了一通祈祷词之后,便喝下了泡过烟叶的朗姆酒。这酒的烟叶味非常浓烈刺鼻,我简直咽不下去。喝完之后,我就立刻上床睡觉了。很快我就感觉到酒劲儿起来了,直冲脑门,然后我就沉沉地睡去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才醒来—
—我是通过太阳来判断时辰的。不,也许我所说的这个时辰是第三天的下午三点——实际上我睡了两天两夜。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将日子少算了一天——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这一点。因为,如果是由于我来回穿越赤道而导致日期出差错的话,那么我漏掉的天数肯定会不止一天。然而,我记录的日期确实只少了一天,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不管怎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起床后,我感觉比前一天更有力气了,胃口也好了很多,因为我感觉肚子饿了。简而言之,第二天我的疟疾并没有复发,病情反而大有好转。这是六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情。
三十日这天,我的身体显然更好了,于是我又带枪出去了,但不想走太远。我射杀了两只像黑雁一样的海鸟,把它们带回家,但这时我不想吃鸟肉,所以还是吃了一些海龟蛋——它们的味道相当不错。这天傍晚,我更换了前一天用过的烟叶,继续给自己治疗,因为我认为这种疗法(饮用泡过烟草的朗姆酒)很有疗效;只是这次我没有像上次喝得那么多,也没有将烟叶放在嘴里咀嚼或者采用“烟熏疗法”。然而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一日,我的身体并不像我预期的那样好,因为我感觉身子有点发凉,不过并不太严重。
七月二日。我将这三
种疗法按照第一次那样又全都试了一遍,只是将烟草的分量增加了一倍。
七月三日。那些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又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完全恢复体力。在调养期间,我满脑子都是《圣经》上的这句话:“我必搭救你。”我内心深处想的却是,我不可能得救,我甚至从没有指望过它。但就在灰心丧气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如此热切地希望从目前的苦难中挣脱出来,却忽视了这一点:我已经获得了解脱。于是,我不禁扪心自问:我不是已经奇迹般地从疾病中解脱出来了吗?我不是已经从最害怕、最痛苦的处境中挣脱出来了吗?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是否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上帝搭救了我,而我却没有“荣耀”他。这就是说,我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搭救而表示对上帝的感恩。既然这样,我又怎么能指望从他那里获得更大的救赎呢?
这种想法深深地触动了我,于是我立刻跪下,为自己能摆脱疾病的困扰、获得痊愈而大声地感谢上帝。
七月四日。早上我拿起《圣经》,从新约开始认真地阅读,并逼着自己每天早晚都读一会儿——聚精会神地阅读,并不限定章节的数量。很快我就认真地投入到了阅读之中,而且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自己对过去人生中的种种罪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而我内心的悔恨也更加真诚。我梦境
中的印象又出现了,头脑中萦绕着这样一句话:“所有这些事情都没能让你悔改。”有一天,我正恳切地祈求上帝给予我悔改的机会,突然,我就像接受了神的指引似的,读到了这些话:“神且用右手将他高举,叫他做君王、做救主,将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赐给以色列人。”我放下经书,抬起双手,心向天国,大声喊道:“耶稣啊,耶稣,大卫之子。既然上帝举你做君王和救主,那么就请赐予我忏悔之心吧!”
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祈祷;因为我在祈祷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真正地抱着一种符合《圣经》精神的虔诚态度——这是建立在受到上帝话语鼓励的基础之上的。可以说,从这时起,我才开始真正地希望上帝能够倾听我的祈祷。
现在,我对“你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这句话的理解开始与以往有所不同了。以前,我对“搭救”的理解仅仅局限于将我从当前的困境中解救出去。因为,尽管我在这座岛上确实是自由自在的,但它对我来说实则是一座监狱,而且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监狱。但现在我学会了从另一种意义上理解它:回首过去的生活,我感到非常恐惧,因为我罪孽深重;我的灵魂对上帝别无他求,只求自己能够从那些让我昼夜不安的罪恶重负下解脱出来。至于我孤苦伶仃的生
活,那倒不算什么,我甚至无意祈求上帝把我从这里解救出来,甚至毫无这种念头,因为与寻求心灵上的解脱相比,这件事完全不算什么。我之所以加上这些话,就是要给那些读到这段话的人一个提醒——一个真正明事理的人早晚都会明白这一点:被上帝从罪恶中解脱出来比从苦难中解脱出来更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