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杜芢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害怕,只见她放下了抵抗的手,就那样站在那里,甚至微微张开双臂,看起来就像准备迎接一个拥抱,“来吧,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但实验一定还会继续。”
荀安突然就愣在那里,放开了手。
这份陌生的眼神干净利落地剥开自己心脏的表层,露出了里面空洞的内在,而那空洞却又如此熟悉。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五年前,在最初的最初,自己渴求的,其实也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吐出了一句简短的言语。
“我们何至于此?”
她只是那样看着杜芢,目光穿透数年岁月,激不起一点涟漪。
轰炸声又再度响起,像一曲不合时宜的背景音。
有那么一瞬间。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荀安从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相似的感情,相似到她以为自己在对镜而自视,那灰白也化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久久游移于虹膜之上,又向下沉去。她看见杜芢的睫毛微微起落,好像有话要说。但她还没能等来一个回答,就看见对方变了眼色。
“小心!”
荀安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了出去,本该作为背景音的轰炸声突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她下意识捂住脑袋蜷缩起了身体。等反应过来再抬头看的时候杜芢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只剩一片废墟。她还没来得及喊些什么,那公平的惩罚便也于她身上临幸,天花板倒塌下来,一切恩怨在此得到了一场短暂的覆灭。
一切归于寂静,无人在意这里曾有过一场不像争吵的争吵降临。
·
荀安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下午六点五十分。
不过这只是她恢复意识的时间,如果要说她恢复理智的时间的话,那还得再往后延一小时三十五分。
而这其中的时间几乎完全被她自己的哭嚎所替代。她在一处简陋的战地医院中苏醒,在听见了“那片废墟中只发现了她一人,没看见其他任何活人的踪迹”的回答后她立马就开始了嚎,其中还夹杂着“你不能这样对我”“没有你我也不活了”一类的口齿不清的呓语。
她一人嚎没什么,怕就怕在这临时医院隔音很烂。她这一嚎,直接就带动起了她左邻右舍四面八方跟着一起嚎,一开始这医院里的噪音还只有“杜芢啊杜芢”,后来又被带动着夹杂进了爸爸啊妈妈啊姐姐啊妹妹啊阿汪啊一类的声音,一时间好不热闹。
荀安依稀看见贴身照顾她的护士捂着耳朵出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门口尖叫着问医生能不能给五十二床来点镇定剂,她太有带动性了这样谁受得了。但医生只是叹着气回答说镇定剂不够用了优先给伤痛患者吧,五十二床爱嚎就嚎吧,他前几天刚被战争给带走老婆的时候嚎得比她还厉害,认清现实后就没那么多事了。
他这么一说,五十二床嚎得更厉害了。
而最终让荀安停止嚎叫的不是任何人,正是她自己。她嚎着嚎着突然就回忆起了一件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杜芢根本不会死。
她突然忆起了杜芢在这五年间对她说过很多次的一件事,就是她俩在梦里都不会真正死去。哪怕真的遭受了在潜意识里足以致死的冲击,最终也不过是会换一种身份在梦世界的其他地方重生而已。
荀安刚才刚恢复意识时一直都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眼泪流尽,理智才重新占领高地。
这样一想,杜芢之前说无论怎么折磨她都行,还有最终没发现遗体也就都说得通了。荀安想着想着面色又不禁冰冷了起来,杜芢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被感情给左右理智,但现在她不在自己身边,再想想这事,那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是一回事。
母亲和朋友们过早地消失,以及杜芢彻彻底底骗了自己,把自己困在了梦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荀安越想越觉憋屈。
一旁的护士看着她变了脸色还以为这是她彻底发疯前的预兆,连忙问她没事吧,需不需要什么关照。但荀安只是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开了而已。
荀安仰头靠在了短短的床后背上,心想着不该再给悉心照顾自己的护士增添麻烦。而且话说回来,这梦中的医生技术可真好,自己受伤到现在身上居然都没什么痛感,特别是左腿,一点不好的感觉都没有。一边想着她就一边拉开了一直搭在自己身上的厚被子,观察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势……
“我腿呢!”一声不亚于“杜芢啊杜芢”的嘶吼瞬间响彻整片大地。
“她腿呢,她问她腿呢!”护士转头向门外喊去,不一会儿,另一个护士就拎着一个长袋子赶了过来,“腿来嘞!”他说那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喊青椒炒肉丝上来嘞。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荀安,被塞进了荀安怀里的她的左腿,以及护士,三个东西,面面相觑。
“抱着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安无言,此刻只有委屈的吸鼻声替她回话。
后来在夜里她也想了很多,她想着要不要咬舌自尽重开一次随杜芢而去,但一是不能确定重开后她的腿能不能回来,二是她不知道杜芢会不会回来找她,于是她便抱着自己可怜的左腿,放弃了这个想法。
被截肢后的阵痛就像她总是慢半拍的大脑一样后知后觉地袭来,这痛苦越多一毫,荀安脑海里“一定要找到杜芢要个说法”的想法就越深刻一分,她仰头喝下了一口掺杂了过多泥沙的饮用水,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正如她心里那掺杂了过多爱恨的纠结感情,它们共同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告诉着她,下一段旅程的大门,将就此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