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至道眼泪滴落在地上:“灶房低矮如痰盂,弯着腰才能进去,里头全是锅炉,十分炽热,烧盐
时必须有人盯着,站不住一会儿就汗蒸如雨下,即便是盛夏酷暑也不得擅离片刻,这样的血汗粮,盐场的狗官还要压、还要欠,还要往里头掺沙子、糠壳!我爹我娘都是热死、饿死的,我爷爷也活不长了,他这把年纪了,那群狗官还要他跟我这个大小伙子一样,每年都煎出3200斤盐来!若是每月征收灶盐的时候不足,少一分答四十下,每一分加一等罪,不知多少老迈的灶丁是被这些狗官活活打死的!他们觉着老人没用,不过浪费粮食,打死也就打死了……"
程婉蕴根本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人过得日子?
“有时候,没吃的,只能拔盐场地上的野草充饥,外头种地的百姓还有农忙农闲之说,我们呢?年年着役,昼夜辛勤,岁无宁日……”鲍至道根本说不下去,捂住脸恸哭不已。
怪不得他要逃,不逃哪里还有活路?
胤极也是沉默无言,许久,才嘶哑地冒出来一句:"朝廷……不是专门分了灶户土地?我记得淮安有田地2570亩,是可以耕种的……"
鲍至道抬起血红的眼,惨笑道:“你知道淮安有多少灶丁吗?3万余人,2000亩地能分多少?何况,两淮盐场地处海滨,土地也是咸的,贫瘠得连草都难长,何况稻米?煎盐都快没了命,哪里还有余力耕种?那土地、那田亩,给了我们又有什
么用,何况我更从没见过……"
胤祸更加沉默了,缓了缓才又问道:“你们……杂役有免除吗?”
“自然年年服役,我们这些灶户悲惨就悲惨在,我们既要在服从盐运司煎办盐课的命令,还得应对州县管理的杂役课派,本就不得自由,还要身兼多役,一会儿征调去运沙,一会儿又要修路开山……”鲍至道凄凉地笑道,“那些因为犯了罪被发配到盐场煎盐的人,过得还比我们这些正经灶户舒坦,他们只要煎盐就好,我们除了煎盐,还得服杂役……"
胤仍都快问不下去了。
朝廷当然知道灶户身负制盐重担,于是为了盐税稳定,自然想出了不少法子安稳、体恤灶户,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投身煎盐,户部才能收得上税。除了分田地,还有免除杂役的命令,但朝廷的指令,下头却阳奉阴违,不仅没有给灶户分田地,还乱加乱派!
“我们若一日不在盐场,就欠下一日的盐,可县官老爷让我们去服役,我们也得去啊!”鲍至道神志恍惚地喃喃道,"那些狗官自己倒卖私盐,假公济私,却叫我们当了替死鬼,既然他们敢卖私盐,我为什么不能卖?我每日煎那么多盐,偷偷存下一点拿出来卖,又怎么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爷爷说,至少要看到我娶媳妇,他才能安心闭眼,但我们这样的灶户,哪家女儿愿意嫁?自己过得非人非鬼,还妄想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么?"
程婉蕴在听到他说想娶媳妇宽慰老人,就忍不住鼻酸了。
她以为她在通州见过的大柱子一家已经很苦了,和鲍至道这样的灶户相比,仿佛他们的日子都显得好似天上人间一般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句是一直站在边上的德柱问的。
鲍至道笑道:“这就叫老天有眼,那些狗官与私盐商贩相通,擅自给了出场批票,想跟人家分赃,结果被那私盐贩骗了,血本无归还要填补亏空,填不出来还被没打点到的御史逮住了,吓得上了吊,盐场里乱糟糟了两日,我和爷爷趁着看守盐仓的佥丁不在,便背了两袋盐偷偷跑出来了。"
德柱挑了挑眉:“所以你手里的不是粤盐,是淮盐。”
鲍至道很平静,甚至理所当然地说:“不说粤盐,没人会买,在扬州城里卖淮盐,谁敢买?都怕买到一袋沙子,淮盐的名声早就臭了!现在城里头家家户户吃
的都是从码头大船运来的粤盐,报关的时候说是粮食,藏在粮袋里,只要进港的官吏打点得舒服了,漕运司不会细查的。"
胤仍听不下去了,他的脸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程婉蕴见状,也赶紧起身跟上,回头对德柱说:"等会把实情告诉这个孩子吧,别叫他白担心了,若是能接济那个老人家,也接过来安顿,他们这样在外头晃,迟早要被官府逮住的。"
鲍至道愣了愣:“我爷爷没被抓?”
程婉蕴对他笑了下:“抱歉,骗了你,但我们真的想知道这扬州城的繁华背后,到底是好还是烂,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只是还不能放你回去,你若怕你爷爷担心,就一起接过来住,等我们这头事情了断了,再让你们回家吧。"
鲍至道顿时就脸色惨白——他刚刚以为必死无疑,可是什么都说了!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看这样子来历不小啊,他摊上事了!
程婉蕴追上胤仍时,他刚进屋,对着桌上传信的亲兵刚递过来的两封厚厚的信发呆,信应该被打开了,太子爷应该看过了,但程婉蕴能感受到他心虚还是很浮躁、悲观,只是这样坐着。
程婉蕴也不知这时候说什么好,于是只能挨着他坐下。慢慢的,程婉蕴就觉着肩头一重,太子爷将头靠在了她身上,但还是不说话。
程婉蕴只是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安慰他,这时,她才听见太子爷阴森森地说:“盐政之弊,还在吏治。"
“贪官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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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寿宫偏殿内,额林珠趴在桌上默默地不作声。
咪咪在她头上肩上踩过来踩过去,顺道将猫脸伸进她的茶碗里喝了两口茶,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不由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弘皙领着瘸了腿的旺财进来,看额林珠这样,也不解地问:“大姐,你刚刚去哪儿了?我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你?"
额林珠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弘皙一眼,叹了口气又垂下去了。她刚刚……偷偷溜到城楼上了。就这样看着哈日瑙海骑着马渐行渐远,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她手里攥着个绣了雄鹰的荷包,终究没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