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固不固执,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么可否将时间推迟?”凌夫人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不过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便容易。”
“我——”君黎迟疑。“我未想过何时,但总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决计等不到的。只要让我知道他人在何处,我便会忍不住要去寻他麻烦。”
“但听说你至今也没能逼得凌厉一招还手。”凌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你凭什么去对付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进。”君黎坚持道。“马斯仗恃的不过是鬼魅般身形步法,还有瞬时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够,苦练步法,闪避他那手上绝招,等待他的破绽——杀他并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我听说你眼力确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对敌,仅靠这些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始终跟随他人步法,受他人牵制,便是立于无胜之地;你等待别人露出破绽,根本更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局。就凭你这点肤浅之解,莫说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难敌。”
“夫人说我是肤浅之解,那何谓不肤浅,还请夫人明示。”
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战局,我们称之为‘慑场’。你与人自第一式交手开始,争的就是这慑住战局的地位。一旦慑了场,对手再要取胜,除非他确有千古奇招,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我听凌厉说来,便是在他只管闪避,任由你攻之时,你也全无慑场之心。战局轻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绽,你要逼他还手,便是再过百招千招,都没这个机会。他说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为你百招之内没逼得他还手,往后更无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过一晌,方道:“但我原与凌大侠武功相去甚远,争不到慑场之机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战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争一争,不要让对手轻易地得到机会——你面对凌厉的时候,心里应该只想着眼前这一招要如何行动,只想着下一式要怎样才能欺到他,却想来从没仔细想过整个战局的优劣吧?如果你将每一战局的取胜都仅看作招式相争,看作寻找破绽,那只能说你还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过旁人比武,有时可以翻翻滚滚上千招不分胜负,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转直下,败如山倒,再难扳回赢面——这便是因为之前上千招,只是两个人始终在争那慑场之机,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胜负便分。”
“但……凌大侠从来没有教过我那些……我……”
“想来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气势慑人,倒是一教就会;可是道长看来……恕我直言,在气势凌人上,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应该是想你再多习一段时日,才开始与你说。”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我已说了,那么倒干脆与你说个明白吧——你与凌厉交手一直是下风,没时间去考虑什么掌握战局,也属正常;但反过来——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风时,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觉得很累,便证明你的上风仅仅是招式上的上风罢了,在局面上,却仍然与他处于相同地位,并不比他一个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胜的事情,也许你要三五十式。”
();()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说得不错。这是不是足以证明,凌厉在闪避自己剑招时,根本还轻松得很?自己闪避他时,明明动作完全一样,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却总是事倍功半,却原来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这个“场”究竟归了谁。他有道家渊源,对这阵势相克之说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但灌顶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来与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气这样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慑场之事往大里说,原与人本身气场有关,有的人甚至不必动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败了。这个,你性格温和,反比不上那些个趾高气扬之辈——不过也有神气内敛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静着,也无人敢近,比那些张扬之气又不知高明过多少。但这绝非短时可成,所以我才让你将报仇之计推后。”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愿推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侠这次离开之前,达到他要求我的进境,让他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夫人说我性格温和——承您赞誉,但我恐怕也没有温和到等过十年的地步。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现在在这里苦练,我已经觉得是放过他太久了,还不晓得这一段时光,他又要多杀多少人!”
凌夫人还欲说什么,张口,却又缄口,似乎已经知道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只见君黎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她只好又微微叹气,随即转身道:“你还打算偷听多久?还不出来!”便看见五五自树后探了头,委屈道:“我饿得很了,娘却只顾跟人说话。原来你今天来却不是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现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对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声道:“好的不学,撒娇耍赖倒是学了不少。”
她虽然说着,却也知道该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语气里带了些无可奈何,道:“道长心意已决,我也便不多劝。不过凌厉留在临安的日子,应该也只剩一个月了,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黎低头不动,凌夫人领着五五,已飘然远去。
这一日凌厉没有来。这一日下午,君黎也没有运一次剑。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这一个月里,让凌厉说出马斯的所在。原本以为离他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语,却忽然又觉得遥远得完全没可能触摸。也许凌厉根本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说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强举起剑,在这夜幕之中,在这为厉厉寒风刮去了颜色的星光之下,举剑挥舞。他像是想发泄无尽的情绪,将剑舞得肆意而又漫无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