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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犹豫不决(第1页)

栀子花开如雪的时候,我和庞少白开始在宫中同进同出。庞少白一身芥末黄缁麻皂领宽袖长冠服,与我所穿的芒果青织锦缫丝曲裾衫遥相呼应。此时的建邺城浓荫匝地,我们自由自在地出没于神龙殿和昭明宫,在太子池游泳到乐贤堂听曲,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昭明宫研墨,在朱雀门填词。偶尔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或细雨如麻的黄昏,我们也会来到清凉寺赏花或到白鹭洲戏水。庞少白的手工相当了得,他会插花,在白鹭洲江滩上随手采了几支红蓼草,回到白爵观就插成一瓶水墨画似的清供:三四支红蓼绽放细细的小花,五六支紫茎,七八片绿叶上配着几只蝉蜕,真是赏心悦目。

他是一个匠心独具的人,喜爱插花与造墨,还精通琴棋书画。他入住西苑不久,就从乐贤堂搬来一架古筝,他素衣布服端坐在古筝前的澹泊与宁静令人神往。每一曲起头他都会默坐片刻,仿佛凝神定气,然后缓缓抬起竹节一般骨感又性感的男人之手,突然降落在琴弦之上,如同饿虎扑食。就在接近游丝般琴弦的刹那又突然跃向空中,只在琴弦上留下一丝幽咽的颤音如同抽泣,颤音若有若无间高山流水的旋律清泉一般潺缓流出。

庞少白陶醉其间,向我投来深情一瞥,一曲终了之后自然而然地转身向我微笑。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仲夏之夜,这样的夜晚月光总是那么美好。黄昏时分我和庞少白喝了不少姜黄酒,那是吴国特有的一种酒,用糯米与桂花酿造,入口绵软回味悠长。但是它并非一种清淡的酒,它的后劲浓烈甚至暴烈,当它突然袭来时许多善饮之人也难以抵抗。

我知道它的后来之力,对它心生胆怯,只是浅浅地小酌了几口,它仍然让我面红心跳。我不知道庞少白喝了多少盏,当他在古筝前端坐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点灯,月光从宫窗外泄入,他的剪影优美而性感。他弹琴的动作幅度很小,轻拢慢捻之间琴弦的颤音几乎让我落泪。我闭上眼睛沉醉在他的琴声里,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弹奏我不知道,黑暗的空间仍然回荡着古筝不绝如缕的旋律,人们所说的绕梁三日也就是如此。

这时候我看到月光下的墙头上端坐着一个人,他应该早就看到了我们,但是他不说话。他就坐在墙头上,墙头用鱼鳞瓦装饰出一条蜿蜒起伏的麒麟,它的头就在白爵观的门楼之下,他就坐在麒麟腰上。奇怪的是在离他不远的墙头下,另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衣身影,他似乎影子一样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赤乌,这是我第三次现他们同时现身。我示意庞少白快看,同时我悄悄抄起一把扫帚。破烂的棕帚平时就搁在廊柱后面一个角落,那是道士们用来清扫的,就是一把棕毛扎成扇形的棕帚,再给它加了个竹柄。我和庞少白悄悄接近墙头上端坐的那个人影时,他已经离奇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又如同一个鬼影子。我其实知道他居高临下,我不可能捉住他,我只是想用竹扫帚在他脑袋上猛拍一下,扫帚上的竹梢会带下他几根头,从头上我可以判断他是真正的男子还是女扮男装,但是这一招没有得逞。黎明时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现月光如水,将漂亮的窗格像画画那样画在地上,窗格影子之间落着一纸绢纸,我赤足下地捡起来一看,果然是写给我的:

白乌兄台,见字如面。

闲言少叙,庞少白真实身份乃吴之奸细,吴国是奸细之国,人人皆为国行奸细之职。他利用墨务官身份行刺探情报之实被吾现,最终成功收卖之后便放他一马,庞少白成为吴魏双面奸细。此事被赵堂主现,将之除名。你苏锦书入吴一举一动皆在庞少白掌控之内。而庞少白少年入魏时便对兄有情有意,此时在吴相见,逐了庞少白之愿。此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有真凭实据,详见庞少白诗词为证。现在庞少白早为周慕郎收买为蜀行奸,三面奸细无疑。书面提醒,锦书兄当切记切记——万幸的是庞少白虽水性杨花,见风使舵,有奶为娘,但此人对兄之情远男女之爱,令人感动。他后来一直拒见飞羽,飞羽有心痛下杀手,但是狡兔三窟,一时没有得手之机,只得待长计议。如果没有不测,三日后此时你我临窗再见。

赤乌

我第一次现“赤乌”两字手写体,字上面盖着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麒麟帖,第一次本能地认定这个赤乌就是一直没有现身的真正的赤乌,就是我在众里寻它千百度的赤乌。它可能就是毕飞羽,也可能就是苏子春,谁知道呢?我已经失望过多次,当然也被欺骗过多次,潜伏的身份决定了我不要轻易相信一切,但是也不能轻易否定一切。虽然我对这个现身的赤乌信心满满,但是谁知道是不是又一场空欢喜或者被欺骗呢?我只是小心翼翼等待着他所说的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很快来临,那天晚上月白风清,高天上的大月亮把建邺城角角落落照得如同白昼。那是一个显然不适合奸细们接头的夜晚,但我们偏偏要在这样的夜晚接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连水都不敢多喝,哪里也不敢去,就怕有个闪失让我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称头痛让无为子给我熬了药服过,然后早早就上了床,并且处于一种假寐之中。月光依旧如水一样从花窗泄入,月光如水银一样在地上漫漶,像一匹洗过很多水的白丝绸,白得接近于鹅绒灰那种。赤乌始终没有现身,一直到第二日早晨天光大亮他仍然没有现身。我不得不起床才在那件宝石蓝交领直裾宽袍大袖礼服中现桃胶粘附的麻纸,上有手迹:

白爵观已被重重监视,无法再聚,次日午时三刻秦淮河畔文庙见。

后来我果然在墨香浓郁的文庙高高廊檐下见到了赤乌,那是吴国文人墨客扎堆的地方,书坊和文房四宝店铺鳞次栉比,穿青布长衫的儒生们进进出出。我借口挑笔墨和无为子来到文庙,站在文庙廊檐下我抚摸着口袋突然说:“哎呀,忘了带银子了。”这是我早就设想好计谋,无为子马上答:“我带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袋银子,我扫了一眼说:“这么少,肯定不够,你去白爵观再支取一点,然后带两个挑夫来。来一趟文庙不易,我要多采购些,就是前面那家十竹斋。”

无为子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没有理由不离开,就在他背影消失在书生青衫之中时,我在廊檐下站立了片刻转身便进了十竹斋。我怕无为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偷窥我的行踪,就在十竹斋转了一圈,在一个摆满了碑帖的无人角落,一个喑哑而沧桑的男声在耳畔响起:“久仰了,白乌大人,我们总算见面了。”

我的周边并没有人,抬头看过去,在摆满了碑帖的书架对面,就站着一位穿鹅绒灰袍服的男人,他的黑包巾帽檐压得很低,一直压到眉毛上。他的眼光透过书架直视着我却显得很坦然,朝我亮出他盖在手心里的麒麟帖,我也向他亮出手心里的麒麟帖。他看了一眼,然后对我举起了手中碑帖:“我想,这个碑帖对你可能大有用处。”他的眼光左右睃视了一下,然后说:“我已和你见字如面,这里不宜多说,你现在不是马上要离开吴国,而是执行一项秘密行动:利用你和庞少白的亲密直接把他杀了。”

他的话让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那一刻我仿佛冻僵了。他也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然后说:“不杀死这个人结果,就是你苏锦书和我毕飞羽双双而亡,我精心建立的魏国奸细王国也将烟销云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最大的后果是魏国灭亡,这绝对不是开玩笑,你我都承担不起。我知道他对你情有独钟,你对他也有情有意。但是他对你并非真情,始终只是孽情,为正派人所不耻。再说不用我多说,奸细之战虽然看不到硝烟,但是它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所以,于公于私你都要杀掉这个庞少白,为国除害,为己除祸。先杀了他,然后你们再议细作堂之事。”他突然将手中的碑帖递过来,说:“这本碑帖不错,我相信你会喜欢——我决定买下送给你,算作我们正式相会的见面礼,如何?”

我不动声色接过碑帖细细欣赏,他在一旁装作寻找碑帖的样子告诉我,这本碑帖第拾壹页上的字全用砒霜和墨写成,是他撕掉原来的页码替代而成,铺子的老板并不知晓,回家化水烘干可得砒霜。我当时就嘲笑他在骗我,因为我们近在咫尺,何不直接将砒霜塞于我手?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合上碑帖,突然出手扯掉他脑袋上的黑包巾,我想看看他头顶上的旋儿,意外现他剃了个光头,那光头锃光瓦亮像只刚刚成熟的可以刳瓢的葫芦。看样子就是新剃不久的秃顶,实在看不出什么旋。

我大失所望,就在这时候一帮兵卒涌进了店里,他们看样子就是有备而来,看我的眼神没有一丝表情,顷刻之间就团团围住了我。这时候毕飞羽当然也跑不掉,他也被一帮兵卒紧紧围住,毕飞羽只是举着双手说:“干啥?干啥?就是书生客看看碑帖,这也犯了哪家王法?”

兵卒们并不回答他,只是强蛮在搜查他和我的腰身。现在我才现铺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书生,原来他们全是兵卒们伪装而成,这时候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打手,将我和毕飞羽包围。一任他们脱衣搜查,结果自然一无所获,那本碑帖和另外十来本碑帖几乎被他们翻烂了,当然什么也没有现。最后我怒了,我用左御史大夫的身份咆哮起来,同时将手中的碑帖全扔在地上:“就知道你们成天寸步不离跟着我,把我当奸当谍,我左御史大夫好歹也是太初宫里的人,你们的眼睛全瞎了吗?难道不知道我苏锦书是二圣的人是皇爷的人?告诉你们这帮杂种,误了我治皇爷的病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我朝前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无为子施施然走过来。我出手揪住一个瘦高个的家伙揪得他白眼直翻:“我量你们没这个狗胆,说,说,是谁让你们来污辱我?是谁?到底是哪个狗杂种?”所有的兵卒被我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那个瘦高个被凳子绊倒,连带着带倒书架,一大排书架相继倒下,灰尘冲天而起。我攥着那本碑帖,拍拍身上灰土扬长而去。

回到白爵观按赤乌指令将第拾壹页放在沸水中熬煮,不到片刻就化成纸浆,最后微火熬干,锅底上白色粉末便是我所要的砒霜。赤乌再指令,让我利用“刀鱼吸引苍蝇”之法在宴席上毒杀庞少白。我在麒麟阁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刀鱼,来建邺城后才现古诗中倍受文人墨客称赞的刀鱼确实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这种刀子一样的江鲜每年春江涨桃花水时成群结队出现在石头城外的扬子江中。也就那几天时间,它们神秘地随着漂浮在江波上的桃花瓣一同出现,跃出水面抢食缤纷的桃花瓣,然后又随着落花流水一同离奇消失,再也寻觅不到它的半点鳞光。

现在正是高天流云的秋天,建邺城四周的山峦深青浅黛,树叶一片红红黄黄,高远的青天上点缀着朵朵烟霞色云彩。虽说现在并非桃花盛开时节,但是想弄到刀鱼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宫中冰窖中就储藏有几大缸刀鱼,我没有费事就让无为子讨得几条。刀鱼圆我在皇爷万寿宴上吃过,鲜美无比。刀鱼清蒸之后有一种奇异的鲜味,苍蝇们难以抵挡如此奇鲜,群飞而来歇落在碟中鱼身上。这时的刀鱼其实是用砒霜腌制,带有剧毒,而苍蝇们则被人为地剪去嘴喙上吸管,所以无法叮食的苍蝇是毒不死的,而它们细得看不见的脚爪上就沾上剧毒,我只需要去请庞少白赴宴时用锦囊偷偷装一些毒苍蝇,然后趁庞少白不注意悄然放飞,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庞少白。而且作为赴宴者的我完全可以一脸无辜,然后将投毒恶名推给酒家或御厨。

一连多天我不忍动手,毕飞羽不断通过各种渠道催促我,让我尽快除掉庞少白,然后他来公开惊天隐秘。在我犹豫不决中,苍蝇们在锦囊中被活活闷死,得知情况后毕飞羽干脆给我又准备了一批。我不知道那些苍蝇是从哪里捉到的绿头苍蝇,打开锦囊上的丝带偷偷扫了一眼,只是扫了一眼它们差点就从锦囊口上飞出去。从它们迅捷、生猛的动作上你可以判断出这是一群生机勃勃的苍蝇,它们完全不同于我们平常所见的弱小的饭苍蝇,一个个硕大饱满,浑身上下呈现的那种迷人的色彩令人吃惊,比如硕大眼球呈现的钢蓝色、石墨青、柴炭黑和士林蓝混杂的色彩,比如不断被它夹动的翅膀,颜色也足够迷人,从宝石蓝经艾草青过度到水晶紫,在接近眼球的地方点缀着两点醒目的玛瑙红,而且它的足爪也远比别的苍蝇粗壮。我知道它们的脚爪上布满了砒霜,只要将它从庞少白住处放出,或者偷偷放入厨房,庞少白会莫名其妙中毒而死,并且无法查清是谁投的毒。

我确实马上想见到朝思暮想的赤乌,将前世今生的身世之谜全弄明白。但是他安排我毒杀庞少白,不是说我难以下手,而是根本不可能下手。即便千真万确证明庞少白是十恶不赦的双面奸细,我对他仍然下不了手。对我来说他仍然不失为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更何况赤乌是不是变了卦?他杀庞少白是借刀杀人还是另有深意我也不清楚,我怎能轻易下手杀害多年老友?

我对庞少白的感情现在想起来极为复杂,就如同他对我的感情极为复杂一样,我们之间友谊很难用简单几句话来归纳。我忘不了麒麟阁上两个人同窗共读,我是那种一读就迷的书痴。某次我读老子的《道德经》似乎忘记了时间与地点,好象在半梦半醒之间从书卷上抬起眼,一瞥之下现庞少白正在偷窥我,让我很不习惯,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不忍下手毒杀庞少白,而毕飞羽却左次三番催我下手。

就在这时候庞少白突然请我去他那里吃饭,对杀人来说应该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也带着锦囊,毒苍蝇出低沉的嗡嗡嗡声音,那种不耐烦的声音好象是在嘲笑我胆小懦弱不敢杀人。那次庞少白请我吃的是陈皮红豆汤,那一罐陈皮红豆汤将我喝得灵魂出窍,我说:“从未喝过如此好喝的汤,你和我相识如此经年,怎么就没有煲过如此好喝的汤?”庞少白面白如玉对我会意一笑:“别怪我,要怪就怪麒麟阁没有好陈皮,吴国的陈皮才是天下最好的陈皮。”

我最终放掉苍蝇没有投毒让毕飞羽大为光火,我怀疑我再不动手投毒他会动手杀掉我。就在此时魏国因为与蜀国对峙于剑阁长久没有进展,准备撤军之际魏国大将邓艾却率兵偷渡阴平,越过七百里荒无人烟的险域一举袭占蜀国军事重镇江油,三国天下开始新一轮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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