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然慢慢走着,努力去记住这些平凡的先辈,心情沉甸甸的。
倏地,一个名字闯入眼帘——周霂成。
缓行的脚步猛然顿住,心口一拧。
周霂成?
脑中跳出一段对话——
“宁安然,你这代签水平也就老张看不出来。”少年指着她试卷上的家长签名,嫌弃地说:“你这两个‘宁’字,写得一模一样。”
“那也比你家名字世袭好。”宁安然反唇相讥,鄙视他又在家长签名栏签下了“周司远”。
少年弯唇,大笔一挥,把签错的名字划掉,再笔走龙蛇地写下三个字:周霂成。
“这位就是周工的父亲。”杨帆低沉的嗓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抬眸,迟缓地问:“他是怎么牺牲的?”
“在一次援外的联合试射中,发射塔爆炸,老周工和几位国外的专家全牺牲了。”杨帆表情凝重地介绍着:“老周工是发射系统的专家,是袁老的得意门生,咱们现在仍然在使用的z3-j7就是他设计的。”
z3-j7,火-箭二级发动机的同泵游机,除了和二级主机一起在高空为火-箭提供持续的上升动力外,还承担了末速修正、姿态调整等任务,卫星、飞船等能毫无偏差地推入轨道,全靠它们。
这些都是宁安然在培训资料里学到过的关于z3-j7的记录。但在记录中,关于研制的工程师,资料上只有一个代号——动力系统3号。
没有周霂成的名字,除了内部人士,外界至今并不知道他对航天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宁安然垂眸,注视着墓碑上刻记的生辰。
“老周工走的时候,周工才16岁。”杨帆沉痛地说。
——
周霂成牺牲那天,宁安然和周司远正在北城参加“国才杯”决赛最后一场的即兴演讲。
周司远抽到的顺序在她前面,演讲主题是“无限”。和过去每场比赛一样,他的表现自信、松弛,从物理学的“熵增定律”作为切入,生动形象地讲述着关于生命、科学、宇宙和思想的“无限”……展现了非常扎实的口语素养和思辨能力,赢得一片掌声。
陪宁安然在后台候场的张广兴奋得两眼放光,直嘀咕:“稳了、稳了。”
舞台灯光照亮少年的脸,耀眼了整个会场。
快问快答环节结束。周司远步履潇洒地迈下台,全然不顾张广和其他选手的目光,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紧张,我等你一起领奖。”
语气笃定而狂妄。
宁安然注视他坦然明亮的眼眸,心中的羞窘和紧张一扫而空。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好!”
可惜,当颁奖嘉宾念出她和周司远的名字,宣布他们打破了赛会记录,成为“国才杯”有史以来的双冠军时,扬言要和她一起领奖的少年再次失约了。
“他家里出了点事,有人把他接走了。”张广的话宛如一把尖刀霍地扎进宁安然的心里。
望着贴有他名字的空座位,宁安然骤然回想起夏令营结束的那天……眼皮突突直跳。
颁完奖的那个晚上,她在酒店等到了他的电话:“对不起,又放你鸽子。”
他用混不吝语气,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得去给我爸收个尸。”
再见周司远,是在一个礼拜后。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深邃的眼眶更凹下去,素来挂在散漫笑意的脸上褪去,黑色瞳仁布满了红血丝。
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腰间系着一根细细的麻绳。
看见一直坐在楼梯上等候的她,周司远抬手覆上她的头,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是让你不要等?”
她在他掌心下仰起头,望着他瘦削凌厉的下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就在那一天,在昏暗的楼梯间,她知道了周霂成和宋沁的故事——
“她比他小8岁,是在菜场认识的,他帮她揪住了小偷,她帮他怼了无良鱼贩……”
21岁的宋沁彼时还是北城师范大学的学生,才情相貌样样出众,是无数男生心中的女神,不仅本校,就连隔壁几所高校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追求者几乎踏破了师大女生宿舍楼下的那块鹅卵石路。
然而,宋沁偏偏对周霂成一见倾心,哪怕得知他丧偶还带着个4岁的女儿也没能阻挡她陷进去。朋友极力相劝,家人千万个反对,周霂成更是再三拒绝,一次次狠心将她拒之门外。
“他坚决拒绝,除了觉得自己年龄大,有孩子外,更多是不想让她吃苦。”周司远平静地说着。
周霂成是从事动力学研究的,师从动力学泰斗袁仁教授,一直做火-箭、飞-船等研制工作。那时,正值中国航天事业刚起步,作为中心重点人才和袁老的得意门生,周霂成被委以重任,承担了好几项技术攻关和研发,没日没夜地干着。
周霂成的前妻和他是同门,也在航天中心工作,当年是由袁老牵线定下了这桩婚事。婚后,二人各自扎在不同的攻坚项目上,五年来,相处时间不足5个月。
他们把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航天事业上,为共同的梦想奋斗着,甚至献出了生命。
在前妻因公牺牲后,家人朋友们一直劝他再找一个伴来照顾年幼的周书瑶,但周霂成坚决不同意,“嫁给我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我不想再害了人家姑娘。”
只是,他未曾料到会遇到了捧着一颗真心爱他的宋沁。
“我妈当年追他轰动了整个航天城。”周司远撇了下嘴,缓缓复述着母亲的“老生常谈”——
“我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除了写我怎么喜欢他,还把那些中外情话全给他来了一遍。结果,谁晓得他们是涉-密单位,所有寄进去的信全都要被拆了检查,于是……”宋沁耸肩,“全中心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