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子宫所孕育的孩子,祂名为厄伊,祂出尘世中第一声啼哭。
在树与祂存在的尘世里,唯有祂生长出了能够移动的双腿,能够触摸的双手,能够倾听的耳朵。
祂艳羡树的巍然不动,树却正因渴望行走而孕育出祂。
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祂迈开了第一步,惊喜地听到尘土泯灭,生机绽开。
于是祂开始行走,无论方向。
不知多少时日,祂开辟出大地;又不知多少时日,祂开辟出天空。
祂步履所致之处,被呼为乌维蒙奇。
——节选自已被破译的远视之贤者阿卡乐维遗留稿,《寓言·厄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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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多尔·托达罗认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是一个幸运儿。一个富有且有声望的家庭的幼子,这是伴随他短暂人生的最显著的标签,也是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眼中他的定形。额外的事情先不论,当他明白家庭的富有和有声望——这两件随着出身而来的特质本身能免去的痛苦,一份瞬时的愧疚与空虚占据了心口。
“有时候,我在煎饼里多加了一个蛋,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这种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平日里我还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让我觉得自己更恶心了……我从来没有想要变得贫穷,连平常的日子也不一定能够接受。就是如此作态。如果现在我跪在神主面前,应该忏悔什么呢?忏悔自己不够真诚么?我又并不觉得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不配获得这样的幸福。”
他在自言自语么?至少肯定不是在教堂中面向牧者或者神像的。每当他路过神圣的殿堂,总会多走两步绕开,即便面对无口无心的雕像也不会透露自己混沌轻浮的内心。这浅薄的话语,正被谁倾听、玷污着谁呢?
埃德多尔十指交叠,手腕搭载木桌上。他点下的饮品还未送到,食指空虚地摩挲。
对面大概确实坐着一位听者。面前传来了杯碟轻碰的脆响,然后是浓稠的液体晃荡的轻音,甚至指肉与瓷器接触的声音……都传入他的耳中。
听者与他的形态截然不同,似乎能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悠然自得与这世界和谐共存。水……或空气,初具人形。
原来是这个场景呀,间幕中魔女小姐带着预言与祝福前来开导迷途的旅人。他会得到新的力量,拨开迷雾。
这……是个梦吧?他已许久没有过睡眠。每当钟声响起,他在不知本体为何的岛屿上坠落入犹如镜影的空间,获得无痛觉的安宁。但那并非安眠,他仍能动作,仍能思考,仍能感受,只不过是在有形的空白中逃避现实的处境。
他说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在空阔的海天之间他尝试过记录时日,却不知何时起无所谓日升日落,用来记录的垒起的石头零散抹地,就像脑中断开了一根弦,不再如常人一般感受到时间。或许正是那一刻起,他真正成为一件无用的乐器,无法加入原本所处的乐团,那乐团仍然在演奏着,和谐而盛大。他只能演奏残破的自身。
他看向自己的手,还是人类的手,手指握紧到疼。但是慢慢地,黑色的回路勾勒出骨骼,缓慢地攀附至指尖。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现出黑色的线条。饮品不知何时端上来了,红茶中倒映出这令人做呕的模样。
埃德多尔不自觉收回手,蜷缩起来,徒劳地用衣物遮挡黑色的线条。
他平静地说,仿佛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避的动作:“红茶啊,许久没有喝到了,如果能够加一份柠檬就好了,那种清香令人无法割舍。”
没有动静。
“……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思考。罪恶并非无端之事,我的人生是一场谬误,不如归向虚无。这种想法……你看,我怎么配呢?这份好运为什么不能送给别人呢?一位正直的、高尚的实干者,或者……足以突破这一切的天才。”他环抱住自己,“至于我……‘从小事做起’,对吧,吉艾儿?”
埃德多尔抬眸,现盛放着杯碟的木桌消失在视野中,似乎是浓雾遮挡。听者前来,同样蜷缩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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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
应当是清晨的钟声。
埃德多尔醒来时,手脚蜷缩,周身是咸涩的湿木气味。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几隙光线,强烈的困倦令他无法移动手脚,于是他再次合上眼睛。
但是无意识的安宁并没有持续下去。冰寒的水顺着光灌入,他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哆嗦着惊醒。
埃德多尔不知道生了什么。他用在惊醒的瞬间仅有的理性梳理着先前生的事情。
他有了定居之所,一个干净的三进小屋。一面之缘的人们,素不相识的人们进进出出,为空屋添置器具,粮袋中堆积起面粉,盐与糖安置在灶边,桌椅上掸去灰尘,他所喜爱的菱格图案铺在床铺上。名为橡树籽的女孩陪伴着他,幽灵漂浮着与他说话,尽管两人身上都是不解的谜团……正是因为有着这些谜团,他们才能够一起生活。黑夜中烛火照亮着稚子的面庞,面庞搁在他的膝上。作为礼物的小木偶躺在他的掌心,他正要讲出一个童话故事,想着安静地生活在那里,无论多少隐患与秘密。
他注意到向窗外可以看到纯白城堡的塔尖,就正正好挂在屋外的树枝桠上。然后……银色的盔甲压制住他,一柄长枪贯穿血肉。于是他获得了久违的真正的睡眠。
这是他的视角中所有的经过。那具盔甲直冲进来,阿伦·努提爵士所提及的人称中,最贴合的是纯白骑士。“骑士”的第一目标明确,没有送某种技艺的迹象,使用的只是蛮力;长枪也是普通的,运动间没有光亮。这是他在岛屿上到达的第一个村落,炼金的概念没有在生活中彰显,但隐晦的能量在地表和建筑中流通。这正是“房屋”重要的原因么?屋中风雪不侵。分配制真好啊……目标只是他吗?那些孩子是否陷于危险之中?
埃德多尔感受到冷。他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然后冰水又一次灌入桶中。单薄的衣物贴附在身上,鼻腔中酸涩痒痛。
显然,他又一次被困在木桶之中。此前埃德多尔就对自己的身高不太满意,现在反倒庆幸还有成长的余地。如果再过几年,他长得和那位咖啡师一样高,在这逼仄的桶中肯定更加难受……不,或许“犯人”会好心地换上更大的木桶吧。
“犯人”——姑且先这样称呼——可能正是那身着银色盔甲的骑士,或许是他的同伴。如若不是,他对岛屿上的权力结构近乎无知,幽灵爵士所说的故事不知生在多久之前。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确认所谓信仰是否仍属一脉,唯一明显不变的只有那代替太阳的纯白城堡。在岛屿外围时他清晰地看到日升月落,手可摘星。城镇中的光亮却由历史长久的塔提供着,日月无光无形。他突然明白树林的意义:一种名为护卫的屏蔽。
“犯人”为什么将他塞入木桶中呢?他那不知原因的“不死”,更准确地说是“不变化”,被现和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他肩膀力,让木桶左右轻晃,向正在桶外、让他蒙受水刑的人示意他已经苏醒。
回应他的是又一轮冷水。先前的水还未流出,都堆积在布中,他的处境更为狼狈。
埃德多尔深刻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从小事做起,埃德多尔,抓住最接近的信息。”他对自己说。信息繁扰而不可捉摸,他应当尽力握住当下最直接的线索。“犯人”的来历和目的并非没有头绪……相反,可能性太多。但在这个陌生的岛屿上,他被列为目标的原因似乎昭然若揭:他是外来者。
他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是因为寒冷,多次水液的堆叠中,那一丝血腥味明显起来,渐渐浓厚到占满鼻腔,粘滞了刚刚激醒起来的精神。
倾注而下的水声……只有水声。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类的活动绝不会悄无声息,即便是使用器具。
他屏息,精神凝聚于耳中。埃德多尔心中提振,每一次异动带来的都可能是他仅有的脱身机会。
带来转机的并非他的专注,而是时间。沉重而坚定的,铁靴与石地碰撞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铁甲轻颤,他听见空旷空间中的回响。